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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小商铺名称

2022-10-31 16:50 作者:光明网 围观:

欧阳山《三家巷》:青春叙事,以及现代广州的童年,下面一起来看看本站小编光明网给大家精心整理的答案,希望对您有帮助

有故事的小商铺名称1

本文中所谈的《三家巷》,是欧阳山《一代风流》的第一卷,是本源意义上的最早的《三家巷》,《一代风流》的后面几部《苦斗》《柳暗花明》《圣地》《万年春》,所写内容不在本人所探讨的“青春性”和“广州性”的论题之内,故在文中少做涉及,只是作为背景和情节发展的补注或交代,偶有提及。

《三家巷》起笔就回到了1890年,彼时书中主人公周炳的父亲周铁9岁。这样算来,周铁当是出生于1881年,与鲁迅先生同年,到欧阳山写作该文时候,无论周铁还是鲁迅都恰好140岁。最巧的是,《三家巷》中的故事,主要发生在1927年,也恰恰是鲁迅先生在广州的时期。某种意义上,鲁迅在广州的行状也正是为周炳、为《三家巷》提供了一个最为真切的历史文本,或者是构成为一种互文。这种互文关系,文章后面将有叙述。

《三家巷》的故事从1890 年写到1927年,37年间三个家庭并连带两家亲戚的历史,跨越了祖孙三代。到20 世纪20年代,第三代的一群青年人、少年人成长起来。周铁家三个儿子:周金(1900)、周榕(1901)、周泉(1903)、周炳(1907);大姨家陈万利家一儿四女:陈文英(1898)、陈文雄(1901)、陈文娣(1904)、陈文婕(1906)、陈文婷(1908);邻居何应元家两儿一女:何守仁(1902)、何守礼(1910)、何守义(1912);三姨区华家两男两女:区苏(1905)、区桃(1907)、区细(1909)、区卓(1914);舅家杨志朴家两个儿子:杨承辉(1905)、杨承荣(1915)。

欧阳山,现代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作品《玫瑰花残了》《前程似锦》《一代风流》等。2019年,长篇小说《三家巷》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五个家庭盘根错节,既勾连起历史,也勾连起广州社会不同层面,形成纵横交错立体交叉的一种网状人际关系。铁匠周家、鞋匠区家、中医杨家、买办陈家、地主官僚何家,每一个家庭都呈现开放式的结构;五家的孩子,或者做工,或者上学,或者经商,或者做官,或在上海,或去香港,或到乡下,也呈现一种更为多元开放的现代城市生活的格局。这样一来,作者采取的这种网状的结构方式,这种以周炳为主线五家线索进行穿插的编织结构,20世纪20年代尤其是1921、1925、1926、1927年四个年头纷繁芜杂的广州社会面貌就得以得到全方位、多角度的描述。

1921年,这群年轻人最大的陈文英23岁,几位主要人物中,周金21岁,周榕、陈文雄20岁,何守仁19岁,周炳、区桃14岁,陈文婷13岁;到直到《三家巷》卷终,1927年时候,陈文英29岁,周榕、陈文雄26岁,何守仁25岁,周炳20岁,陈文婷19岁,区桃永远定格在了1925年的18岁。我们看到这群年轻人也都仍然停留在20岁左右不到30岁的人生最美好的季节。而《三家巷》浓墨重彩所写的,就是这群年轻人的青春故事。

01

青春自然是最美好的,呈现了各种可能。作者对青春和美,都做了忘情的礼赞。周炳、区桃,代表了男儿女儿青春和美的极致。对于周炳外貌的介绍,书中不厌其烦,从12 岁写到了20 岁:惟有那小儿子周炳,却是一个奇怪的人物。他今年才十二岁,可是长得圆头大眼,身体壮健,已经和他大姐周泉差不多高。凡是见过他一面的人,没有不说他英俊漂亮的。还有人说,要是把他打扮成女孩子装束,他要比他姐姐周泉更加美貌。

12岁的周炳的美貌,不敢说颠倒众生,起码让姨家陈氏四姐妹都有几分心旌摇曳。周炳13岁的时候,22岁的陈文英回娘家在门口遇到他停下来陪他玩,“甚至把周炳抱起来亲嘴”;二姑娘陈文娣一提起周炳的名字,“脸就红了”;三姑娘陈文婕“是个沉静淡漠的人,光微笑着,拿眼睛望着她的四妹,不说话”;四姑娘陈文婷更不以别人戏言她跟周炳是“小两口子”为意,很受用这样的传闻。陈文雄听了四姐妹对周炳的评价,对周炳下了这样的判词——“真是亏四妹想得聪明。洋娃娃倒也恰当:只有漂亮的脸孔,没有头脑,没有灵魂。”

同样夸张的,是周炳到姨夫区华家做学徒的第一天赶上五月初五停工过节,中午跟姨夫一家喝酒吃菜,酒足饭饱躺在神厅里的杉木贵妃床上午睡,这时候的他,“两边脸蛋红通通的,鼻子显得更高,更英俊,嘴唇微弯着,显得更加甜蜜,更加纯洁。他的身躯本来长得高大,这时候显得更高大,也更安静。初夏的阳光轻轻地盖着他,好像他盖着一张金黄的锦被,那锦被的一角又斜斜地掉在地上一样。姑娘们都没事装有事地在他跟前走来走去,用眼睛偷偷地把他看了又看”。

周炳在作者笔下是个美男子,人见人爱,用陈文娣的话来讲,如果他“去学唱戏,她说这样漂亮的戏子,就算是个哑巴,也会颠倒了全广州的人”。同样是这个陈文娣,在拒绝并打击追求者何守仁时候,也拿周炳的美与何守仁的丑来说事,让何守仁回答人的灵肉是否一致的问题。书中还有多处写到了周炳随着年龄渐长而不断增加的成熟之美。

18岁的时候,周炳所在的中学排演白话戏《孔雀东南飞》,男主角周炳请来区桃演刘兰芝,两人在戏中假戏真做互相爱慕之情越发炽烈,作品借区桃之眼发出对18岁周炳的赞美——“区桃觉着周炳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他的身躯是那样壮健,举动是那样地有力,面貌是那样地英俊,灵魂是那样地高贵,世界上再没有更加宝贵、更加使人迷恋的东西了。”

同样是这个多事年头的除夕之夜,小伙伴们结伴游街卖懒,区桃与周炳情意绵绵,区桃眼中的周炳是这样的——“在区桃的眼睛里,也没有马路,也没有灯光,也没有人群,只有周炳那张宽大强壮的脸,那对喷射出光辉和热力的圆眼睛,那只自信而粗野的高鼻子,这几样东西配合得又俊,又美,又四称,又得人爱,又都坚硬得和石头造成的一般。”

1926年,周炳19岁,9月底的时候参加北伐战争的周炳和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一起回到广州,书中写道,“他整个地变黑了,变高了,也变瘦了。头发剃光,整个头部显得小了,但是胸部和两肩显得更加雄壮,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说话也更加显得有风趣”。此时的周炳已显成熟之美,陈文婷“看见周炳越过越‘成整’,越过越像个大人,像个英伟的美男子,甚至仿佛嘴唇上都长出胡须来了,一想起他,就心跳,害怕。可是越心跳,害怕,却越想看见他”,这种魅力让陈文婷更加魂不守舍。哪怕周炳对区桃的思念,也让陈文婷觉得“他这个人拿真心对人”“他这个人醇厚刚勇——总之,是越发可爱。更不要说他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更像个成年男子,使她更加着迷了!”

1927年,20岁的周炳参加了广州起义,当他作为起义武装司令部的通讯员,以极大的热情不知疲倦地全广州飞奔,“骑在自行车上,满城地跑”“精力饱满地跑着,不停地跑着”时,作者又不失时机地通过张太雷的司机陈能之口,发出这样的赞叹:“唉,说实在的,你在一万个人之中,也找不到一个这样雄壮,又这样漂亮的男人!”

而这样一个美男子,却是以一个憨直的性格形象出现的。书中开篇用了五个章节的篇幅,耐心地、津津有味地讲述这个“长得很俊的傻孩子”怎样把一件件事做糟做砸。用周炳父亲周铁的话说,就是“阿炳这孩子傻里傻气,又蠢又笨,打铁不成,当鞋匠也不成;做买卖不成,放牛也不成”。用官塘街这一带的住户的话说,周炳“是一个真正的戆大”。陈文雄很早就评价说他“只有漂亮的脸孔,没有头脑,没有灵魂”。后来在省港大罢工期间评价周炳:“是一个戆直的人。戆直的人往往就是一条心!共产党最喜欢这种头脑简单的材料了。对于我们这种有点头脑的人,共产党就一筹莫展。”再往后当着陈文婷的面在信中谈论《共产党宣言》的周炳是“一个典型的傻瓜!”

书中所有的人物当中,其实最熟悉、最了解、最能洞察周炳并且给出最准确评价的人,不是区桃,不是陈文雄,也不是任何一个长辈亲戚,恰恰是陈文婷,陈文婷对周炳的感觉是“戆”“直”“痴”“傻”“醇厚刚勇”,并且天才地把周炳跟《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做对比,“周炳这个人真有一股子痴心傻气,很像《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怪不得大家都爱他”。她听周炳说全世界都找不出区桃那样的人,自然是很不悦,不服气,她对区桃的评价也是准确极了——“区桃顶多算个晴雯,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不算晴雯,算个黛玉,又值得什么?反正算不上宝钗。宝钗的角色,该着我来演!”即便区桃算是晴雯、黛玉,也全都是红颜薄命,只有她本人配得上宝钗的富贵和好命。

将书中人物关系设定为某种意义上的《红楼梦》式的原型,似乎也是作者的本意。错综复杂的姨表关系、姑表关系,种种表兄表妹表姐表弟之间的爱情,最是得了《红楼梦》人物关系的真传,陈何两大豪门中的家庭故事包括社会网络也有了几分《红楼梦》中的荣国府宁国府的架势。三家巷中的周家与陈何周两家当然是不可比的,反而扯动着陈何两家的神经,并对两家的好日子产生了冲击。只是,作者有意避开了巴金《家》模式,把革命者不再安排在高门大族中,而是让革命者来自市井民间最普通的家庭,让颇有几分“贾宝玉”性格的人物生在一个豪门大族的穷亲戚家,这就有了几分戏剧性。

这种戏剧性,可能出于作者的某种探索,他想看一看,想推导一下,如果,贾宝玉性格的憨直之人,生在民国时期广州的平民之家,会呈现怎样的成长逻辑?这种试验,当然是放在一种比较稳妥的生长环境中进行的,周家日子尽管比较拮据,但周铁是老铁匠,远近闻名,收入稳定;大儿子周金在兵工厂上班,两人的收入足以养家糊口,还能供周炳的哥哥周榕、姐姐周泉上学,只是再供周炳上学才没有保障,但这是相比较而言的,日常生活一日三餐其实并无问题的。这样的家庭条件,才有了周炳先后进剪刀铺学打铁、送人做养子、跟人学鞋匠、做药店伙计,以及给人放牛这样的历练,但这种种的经历都没有持续下去,回到家中也并没有影响家庭的生活,周炳照样可以在无所事事中消磨时光。

从学徒到学徒,从河北到河南,从城里到村里,学这个学那个,从这里到那里,铁匠会做,鞋匠会做,草药会抓,水牛会放,农事粗懂,演戏精通,辍学后又复学,参加这个运动那个运动,从省港大罢工、北伐战争、广州起义,他的成长过程中的种种遭际,倒是真的让他进入了社会、民间、民众,无所不见,无所不遇,无所不会,反而成了他接触社会融入时代的一种便利,而不至于像陈文雄等这批学生那样视野狭窄圈子固定,他具有更阔广的时代视野,也拥有了若干出生城市底层包括乡下人群的伙伴朋友。他反而更像是时代之子,历史见证人,现场当事人,而绝不是局外人。

以周炳的“宝玉”之资,以他的憨直痴傻,以他的忠勇果敢,他竟然成了进入了国民革命的历史叙事,进入了广州现代化历程的叙事,进入了共和国的叙事,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当然,买办家庭的陈文雄也进入了历史,地主官僚家庭的何守仁也进入了历史,但他们的进入是以顺应的方式,忠实地维护捍卫了他们的家庭背景和上流社会的利益关系,并成为新的一代革命与资本、政治的合流者,而不是背叛者,不是叛徒,不是巴金及其笔下觉慧之类的打出原生家庭的革命者。从这个意义上讲,欧阳山笔下的人物,都顺应了他们的出身和本性,他们的本性也更人性,没有拔高,没有理想化,采取了一种平实的、平视的、世俗化的视角加以对待。

所以,作者的最为大胆之处,正是分别塑造了周炳、陈文雄、何守仁这三个各自遵守成长逻辑和思想发展逻辑的年轻人形象,陈文雄、何守仁本来最可以成为贾宝玉,成为觉慧,从原生家庭打出来,完成激动人心的革命事迹——但作者却让他们两人规规矩矩本本分分作为守成者、保守者、同流合污者,而把贾宝玉这个原型的功能赋予了平民家庭的周炳。由此带来的冒险就是可能这个周炳的发展逻辑就容易陷入性格的难以典型化(不是“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之“典型”意义上的“非典型化”)。这个后果自是作者早已预见的,也是不可避免的,是当然的也是必然的代价。这涉及现实主义理论的典型论问题。后文另有讨论。

所以,我们在书中看到,这个周炳,其实并非一个启蒙觉醒者的存在,也并非一个阶级觉醒者的存在,周炳就是周炳,他只是由着自己的本性一路奔跑,哪怕跑到最后,他还是他,没有长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02

多有论者将《三家巷》归入“成长小说”的范畴。成长小说亦称启蒙小说(novel ofinitiation),最初源于德国,是西方近代文学中颇重要也常见的一个类型,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被认为是这一小说类型的原始模型。这类小说展现的是主角(几乎清一色为男性,那年头女性好像不被视为有成长启蒙的可能)自幼年或少年至成年、自天真无知至成熟世故的历练过程:或许进入社会吃亏吃苦而逐渐明白世途艰难人心险恶,或许经历某个或某些重大事件而使人生有所领悟有所改变;而在这番长大成人的领悟和改变完成之际,故事亦到达(圆满的,或虽不圆满但尚称释然的)尾声。从这个意义上,创作于十七年时期的《青春之歌》等当属这样的类型。

《三家巷》有这样的痕迹,或者可以说,作者也有这样的初衷,但实际上达到的效果却勉为其难,或者说并未能完成。《三家巷》中,周炳的精神主体性一直并未能得到充分而积极的建构,他似乎更多是处于一种逆反式的与被动式的成长叙事中,而且主人公的成长极为晚熟,或者说谈不上成熟。巨型历史时段和事件对人物产生着影响和改变,但日常生活的伦理秩序也对人物的成长产生一定的约束和制约,这样一来,人物的性格发展反而就出现了一种复杂性和迟钝性、延缓性,而不是常规革命现实主义小说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通常展示的改变的“革命性”和“爆发性”,从第一卷《三家巷》直到最后一卷《万年青》,周炳的成长最后结束了,但这种结束,仍然不是一种完成,而是一种斑驳而且拼接的状态——正如广州解放后,三家巷小伙伴中硕果仅存的陈文婕对她的丈夫一直坚持科学救国的李民天所说的,“你看阿炳这个人,从小就有那么一股劲儿。那时候他是一个傻子,现在看起来,他仍然是一个傻子!”

《一代风流》二至五卷中的周炳性格形象的发展轨迹放下不表,不在本文论说的范围,继续只说《三家巷》中的周炳的“成长”——有成长吗?无疑,有成长,他渐渐长成了一个伟男子,渐渐融入了火热的国民革命和党派政治的纷争,渐渐进入了共产革命的叙事。不过,就他的性格发展来讲,我们看到的周炳似乎仍是一根筋地任着性子长大,当然他似是天生的手艺人,生存技艺上手很快,打铁有打铁样,制鞋有制鞋样,农事有农事样,甚至天赋异禀,颇有几分演戏才华,像是无师自通,也交了方方面面一些底层朋友,所谓成熟不成熟,对他来讲是不太看得出来的。而最重要的,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其实也不是他的做工和上学,不是他的政治事件的参与,而主要是源自前面所说的他的美貌和讨人喜欢,凭借的更多的是好运气。比如,如果不是因为美貌,他不会与区桃、陈文婷乃至第二卷中明写的陈文英发生情感瓜葛纠缠,第一卷的情节发展也就削弱了动力或者动力几无。他做这做那,很多时候并无一个鲜活生动灵动的面貌,更像是一个工具、一个道具、一个观念、一个理念,被动地在时代的汪洋中漂流沉浮。作品似乎做实了要对这个理念化的人物进行可以乌托邦一般的安排,进行革命语境中的想象试验一个憨人,一个浑人,一个貌美手巧、会演戏、为女人喜爱的现代中国的贾宝玉,是怎样走上革命道路并成为现代中国的第一代新人的。

在跟其他人物进行比较的意义上,我们断言周炳既缺乏典型性,也缺乏足够的个性化,不能说是圆形人物,倒更有几分扁平化的色彩——扁平化又有什么不好呢?在这个作品中,反而是周炳的被动化、非主体性、非强大的意志力、非“精神奴役创伤”与非“主观战斗精神”,才成就了作品中年轻人群像的生动真实,写出了民国革命时期广州最真实的众生相,描摹了现代中国革命中心最真切的历史瞬间,也刻骨呈现了在历史的洪流中的人的卑微与无力——人成了历史的人质。

谁能逃出历史的操纵与命运的拨弄呢?谁能具备超越历史局限的先知先觉呢?周炳不能,不同道路方向、不同党派选择、不同救国方案的追随者周金、陈文雄、何守仁、张子雄、李民魁、李民天、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周泉,都不能。走哪一条救国救民的道路,很多时候像是掷色子撞大运。书中前半部,在欧阳山其实不掩饰对这帮年轻人的喜爱和理解同情,在盟誓、换帖等章节里,他塑造了一群对新中国未来充满信心、幻想、立竿见影地改变的青年人形象,他们如此青春,如此热血,如此激情,他们开出来一个又一个的疗治中国痼疾,让其走向繁荣富强的救国药方,他们也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辩论。他们的情绪是昂扬的,语言是诗意的,思想是全新的,表达也是全新的,亦新亦旧的一代曾经比将近一百年后的我们更西化更罗曼蒂克,自然更有担当更革命更敢于舍生忘死。

革命!是的,革命是为当时的社会风潮、时代主流、青年方向。彼时的广州,彼时的中国,彼时的欧洲,彼时的世界,全球性的向左转,劳工神圣、反帝爱国、苏俄导向的“革命”大潮风起云涌,如火如荼。全球同此凉热,广州成为以第一次国共合作为标志的国民革命中心,是革命的大本营、“革命策源地”。国共两党一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使是国民党之中,左派也占据着话语权。鲁迅也是因为收到“革命”的吸引和召唤,于1927年1月18日到达广州,任职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欧阳山也正是在鲁迅关照下进入文学系做旁听生,并参加了1927年3月14日在当时中大附近惠东楼二楼太白厅(今越秀南路一八六号东如茶楼内)举行的“南中国文学会”成立大会座谈会。欧阳山在《光明的探索》一文中有专门介绍。

1926年秋冬之间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节节胜利,让鲁迅充满憧憬,感奋“情形很好”“欢喜非常”“极快人意”,到1927 年年初,他由厦门大学入粤之时,他感觉此时的广州已经发生了变化,或者说耳闻不如目见,他在中山大学学生会为他举办的欢迎会上发表演说,就指出了广州政治形势的危机 “我觉得广州还是旧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说是‘革命’,就像满街红布标语中用白粉写的字——‘红中夹白’,这种‘革命’真使人有点害怕……”“广州地方实在太沉寂了”。初到广州的鲁迅判断对了形势,但开出的药方却是继续为“革命”鼓与呼,为“革命”加薪助燃、添柴加火,在中山大学开学典礼上作《读书与革命》的讲演,写《中山大学开学致语》等文章,鼓励在校学生“须有奋发革命的精神,增加革命的才绪,兼顾革命的魄力的力量”,否则,革命的后方便成为懒人享福的地方。当然,鲁迅所言的“革命”其实是五四精神的延续与延伸,并不仅仅是现实层面的反帝反军阀反殖民反买办反地主,而更多着眼于对旧制度、就习惯、旧思想的革命,呼吁青年学生“向他们开火”“向他们进攻”,他没有预见到政党政治的残酷性和你死我活。鲁迅来到广州不过四个月,国共迅即破裂,清党事起,“四一五”大屠杀发生,据当时报载,当天逮捕2400多人。鲁迅后来反省自己对“革命”残酷性的认识不足,他痛悔自己曾经的鼓吹革命,何尝不是做了帮凶他在写于1927年9月4日的《答有恒先生》一文中,承认自己大革命失败以后沉默了,“大原因之一”是感到了“恐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恐怖’”,也痛恨自己在“吃人的筵宴”中,“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进而,他在20天后的9月24日所写的著名的《小杂感》中,更愤激地发出对以“革命”之名各种暴行的控诉:“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还是在《答有恒先生》中,鲁迅也表达了自己对青年这个阶层的终极认知,“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时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

无论是对革命阵营分裂导致清党的残酷性,还是当时青年走向分化,欧阳山《三家巷》中都有具体描写,鲁迅在广州不到1年,但他留下的文字,却为这部作品做了令人信服的例证,或者一定程度上成为文史之间的一种互文。同时也让人感觉,欧阳山作为历史当事人,作为鲁迅的学生,鲁迅先生的影响其实是深刻的。鲁迅的精神资源,他的不妥协不中庸,他的爱憎分明,他的对于文学功用的理解和对“革命文学”口号的有所保留,对欧阳山都产生了影响,让他并没有把《三家巷》这样一部史诗题材写成一种传声筒、一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流行模式,而是让我们看到了十七年文学另外一种方向,另外一个传承——尽管这样的方向并未成为主流,所以今天读来才格外可贵,上溯广东文学、岭南文派、南中国写作的范式,才有了一种可资凭借和言说的现代的源头活水。

在当时的革命叙事中,作品写出了三家巷中的小伙伴们置身时代洪流中的应激反应,他们的表现、思考、争论、挣扎,他们的选择、分化,他们新生、沉沦或者自救、自救的努力,再也生动不过地为现代革命与地方历史做了一份文学的旁注:既是宏大叙事的,也是民间叙事的;既是革命叙事的,也是日常叙事的。在时代的激响为主流声音的同时,欧阳山写出来一种众声喧哗。书中安排了若干场合的对手戏、对话场、对辩局,无论是父辈陈万利与何应元时不时交换时局的意见,还是陈文雄与何守仁时不时交流并发表对形势走向的分析,都是书中精彩的部分,四人的身份、性格、性情、口吻、神态全都栩栩生动,惟妙惟肖,最重要的是通过这四个通天人物的信息交流与判断互动,高度概括性却又全面客观地从买办和地主官僚这两个社会阶层、两代人的口中,比较真实地还原了当时若干重大事件的动态。最难能可贵的,还有欧阳山遵循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的“真实”观,不对人物做臧否渲染道德评断,让我们看到了有血有肉丰满立体的历史人物形象,而不是被十七年文学及其后一段时期普遍脸谱化丑化的人物形象。

03

如前所述,作者对周炳形象的塑造,采取了自由放纵的态度,任其自由发展,按照恍如贾宝玉的性格逻辑,让其进入民间社会进入城市空间任性游荡,如同瓦尔特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笔下一些人物的精辟概括:“游手好闲者”(flaneur)(张旭东译为“游逛者”,刘北成、王涌都译为“闲逛者”)。“人群的游手好闲者在他漫游到很晚的时候,便停步在某个仍有很多顾客的百货商店前。”在题为《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的精彩评论中,本雅明这样写道,“他像熟门熟路的人那样转来转去。……市场是游手好闲者的最后一个场所。如果街道一开始就是他的室内,那么现在室内就成了街道。现在他在商品的迷宫里漫步穿行,就像他从前在城市这个迷宫里一样。”

游手好闲者或游荡者或闲逛者是本雅明偏爱的形象,不仅波德莱尔,他自己无疑也是。本雅明把自己划分为与波德莱尔同一类的人,只不过同为游手好闲者,两者的差异是明显的:波德莱尔走马观花地四处张看,试图发现一切使其震惊或者惊颤(schockerfahrung)的东西,而本雅明则始终有其关注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内阳台、胜利纪念碑、蹄尔苑林、动物园、农贸市场、西洋景,这些是属于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的;拱门街、西洋景(又是西洋景)、世界博览、豪斯曼的城市理想,这些是属于19世纪的巴黎的;以及儿童读物、疯子写的书、袖珍的玩具雪景、堆满藏书的居室,还有“微雕在两颗麦粒上的完整的以色列颂诗”,带着十足的伤感的气质。

是的,厌倦,惊颤,以及伤感,是为现代主义的通症。波德莱尔的巴黎、瓦尔特本雅明的柏林,以及布尔加科夫的莫斯科、卡佛的亚历山大港、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张爱玲的香港和乔伊斯的都柏林,都写出了对城市的痴迷,城市的孤独,城市的乡愁,写出来现代性的感受,他们的作品传递着敬慕、排斥、恐惧等混合的情感,而最终,除了他们讲述的城市,他们无处可栖,无处可去。都市经验才是他们,也是作为人类的终极故事。

《三家巷》电影连环画

《三家巷》中多处写到了周炳的闲逛,闲逛时候他眼中的广州城。小说上来第一句,就点出来广州之名:“公历一千八百九十年,那时候还是前清光绪年间。铁匠周大和他老婆,带着一个儿子,搬到广州市三家巷来住。”接下来书中还有159处写到广州,如“广州城里和西关的热闹繁盛街道”“在广州,每年清明前后,都要刮一场风”“广州人是把珠江叫作海的”“不消说,整条三家巷是属于他们的,就是整个广州市,整个中国,哪怕说大一点,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了”“周炳看见陈文雄挥动起他那两只特别长的胳膊,沉着有力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人才那样可贵!为什么青春那样可贵!咱们有能力,有青春,有朝气,那是锐不可当,无坚不摧的!咱们看三十年之后吧!到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也就是到了后半个二十世纪,那时候,三家巷,官塘街,惠爱路,整个广州,中国,世界,都会变样子的!……’”“在那个时候的广州,这样的谈话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流行的风气了”“按照周炳的想法,也是当时几乎每个广州人的想法,参加省港大罢工的工人就是世界上真正的主宰”“每一个广州人恐怕到现在还能够回忆起来,在从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到一千九百二十六年三月二十日这七个月里面,他们经历了一次多么严重的精神上的混乱”“全广州的人几乎都看见了他俩”(陈文雄和周泉举行的文明结婚)“这时候,全广州市都在白云山脚下睡熟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声鸡啼”“一直到九月底,周炳才和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一起回到广州”“随后他就离开第一公园,在广州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闲荡了一个多钟头,到太阳偏了西才回家”等。

介绍三家巷,是说“这条小巷子大约有十丈长,两丈来宽,看来不怎么像一条街道,却有点像人家大宅子里面的一个大院落。它位置在广州城的西北角上,北头不通,南头折向东,可以通出去官塘街,是一条地势低洼,还算干净整洁的浅巷子。巷子的三面是别人的后墙,沿着墙根摆着许多长长的白麻石凳子,东北角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枇杷树。这儿的大门一列朝东,住着何、陈、周三姓人家。从官塘街走进巷子的南头,迎面第一家的就是何家,是门面最宽敞,三边过、三进深,后面带花园,人们叫作‘古老大屋’的旧式建筑物。水磨青砖高墙,学士门口,黑漆大门,酸枝‘趟栊’,红木雕花矮门,白石门框台阶;墙头近屋檐的地方,画着二十四孝图,图画前面挂着灯笼、铁马,十分气派”。

写到声援省港大罢工广州示威大游行的队伍,说“他们来自广州城的各个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还是学生”“它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指望,只有仇恨和愤怒的吼叫,像打雷似的在广州的上空盘旋着,轰鸣着,震荡得白云山摇摇晃晃,震荡得伦敦、华盛顿、东京、巴黎同样地摇摇晃晃”。

写到广州的风俗,五月五端午节雄黄朱砂点“王”字;七月初六乞巧拜七姐,姑娘们摆出巧物来任人观赏任人品评;写到除夕卖懒:

区桃、区细、区卓、陈文婕、陈文婷、何守义、何守礼、周炳这八个少年人一直在附近的横街窄巷里游逛卖懒,谈谈笑笑,越走越带劲儿。年纪最小的是区卓跟何守礼,一个十一岁,一个才八岁,他们一路走一路唱:“卖懒,卖懒,卖到年三十晚。人懒我不懒!”家家户户都敞开大门,划拳喝酒。门外贴着崭新对联,堂屋摆着拜神桌子,桌上供着鸡鸭鱼肉,香烛酒水。到处都充满香味,油味酒味,在这些温暖迷人的气味中间,又流窜着一阵阵的烟雾,一阵阵的笑语和欢声。

还写到人日短足旅行,选出最美丽的姑娘做“人日皇后”;写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亲戚拜年;等等。

除夕之夜,周炳、区桃成功躲开同行卖懒的小伙伴单独行动时,“他们从大东门拐出东堤,沿着珠江堤岸走到西堤,又从那里拐进西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把这广州城绕着走了一圈。到了花市,那里灯光灿烂,人山人海。桃花、吊钟、水仙、蜡梅、菊花、剑兰、山茶、芍药,十几条街道的两旁都摆满了。人们只能一个挨着一个走,笑语喧声,非常热闹”。

广州的气候,书中这样写:“台风一来,秋高气爽的南国就变成一个阴阴沉沉的愁惨世界。鲜明艳丽的太阳叫横暴的雨点淋湿了,溶化了,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风像一种恐怖的音乐,整天不停地奏着。花草仆倒在地上。树木狂怒地摇摆着,互相揪着,扭着,骂着,吵嚷不休。满天的黑云像妖魔一般在空中奔跑,使唤雷、电和石头似的雨点互相攻击。它们慢慢去远了,把广州的光明和温暖都带走了,但从白云山后面,另外又有些更沉重、更可怕的,一卷卷、一团团的黑云追赶上来。”

当陈文雄与周泉坐了舢板,顺着弯弯曲曲的水道,向珠江的江面上划去时,他们看到的是两岸茂盛的荔枝树,刚熟的荔枝一挂一挂地下垂着,“那水中的倒影漂亮极了,就像有无数千、无数万颗鲜红的宝石浸在水里的一样”。

当陈文雄、周泉、周炳、陈文婷登上白云山远眺时,“从高处望下去,可以望到很远很远的所在。有几十万人在那里忙碌奔走,在那里力竭声嘶地吵吵嚷嚷的省城,如今却驯服宁静,不像包藏着什么险恶的风云。珠江围绕着大地,像一根银线一样,寒光闪闪”。

周家三兄弟逃难之夜,他们路过之处,“人家都关上了大门,小铺子都显得冷清清的,每一盏街灯距离那样远,又都是那样昏暗无光,好像整个广州城都叫那黑色的怪物吞到肚子里面去了。他们出了长堤,朝西拐,一直走到黄沙火车站,又回头朝东走,一直走到大沙头,只是在珠江边上徘徊,浑找不到归宿”。

周炳躲在舅舅家的中药铺后院,“他望着那广州,想起那广州城里面的甜蜜的往事,想起陈文娣和他在一只大轮船的甲板上,心贴着心地站着,一道向上海冲去的情景,禁不住感慨万分。忽然一阵腥风夹着雨点从广州那边吹了过来”、“但是在他的对面不远,那珠江北岸的广州城,如今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参加广州起义,“周炳仆倒在地上,微微抬起头望望天空。这时候,天空明亮皎洁,月色很好。爆裂的枪声和子弹的啸鸣在广州的上空震荡着,回旋不停。闪闪的火光此起彼伏地从四面八方冲上云霄”。起义胜利,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巨人的诞生,“这个巨人的头枕着白云山,两脚浸在珠江的水里,两只手抱着整个广州城,好像抱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玩具一样,在微微发笑。他想,谁要想推开这个巨人,把广州城从他的手中抢走,那不过是一种可悲的妄想。他又想,从今天起,一切坏的东西都要灭亡,一切好的东西都要生长起来”。

参加观音山防御战,周炳一次又一次地在战斗空隙里打量着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仿佛像是跟广州不舍的告别。对广州的端详,第一次是他“信步走到山顶一块草坪的南沿,把广州全城迅速地瞟了一眼。广州城好像一群黑羊似地卧在他的脚底下,灯光稀少,寂静无声”。很快他又再一次更仔细地远望:

想把整个广州城再仔细看上一遍。刚才只不过匆匆忙忙地把那将他养育大了的城池看了那么一眼,而在这冰凉的、黑沉沉的冬夜里,从观音山顶俯瞰自己的可爱的、美丽的家乡,在他也还只是第一遭。他记不清楚刚才自己是否看见了那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花塔,那砖砌的、上面长着小树的光塔,那像两个圆锥似地、一直插上天空的天主教堂“石室”,那巨大的方形建筑物大新公司和亚洲酒店,还有那白茫茫、一年四季都闪着银光的珠江。这一切,如今都想重新仔仔细细地再看上一遍。

周炳幸运逃过了大追捕,乘坐“苏州号”轮船奔赴上海,给表姐陈文英家孩子做粤语老师。船“经过了香港、汕头、厦门,贡隆、贡隆地摇摆着笨重的尾巴,向着上海游去”,周炳“很不宁静地望着那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心里“叫痛苦、寂寞和悲愤缠绕着,挣不脱身”,但想到以上海之大,“他可以好好地去见见世面,也不枉人生一世”,“觉着自己又有了希望,又有了前程,浑身也充满了劲头”。本卷最后,周炳怀着期望,对广州告别:“对着广阔无边的海洋叫嚷道:‘再见了!可爱的家乡呵!’”

从起笔写到周炳的爷爷搬到广州的三家巷来住,到第一卷结束周炳逃亡离开广州,完成了一个闭环,从晚晴到民国,从爷爷到孙子。至于后面发生的故事,作为广州叙事,就不在本文论述的范围之内了。这广州叙事,广州情感,既是作品中的主人公的,也是作者的,既是当时体验的,也是历史经验的,既是即时的,也是乡愁的。作品笔下的广州,就成了一座世俗的城市,民俗的城市,市民的城市,市井的城市,物质的城市,土洋混杂的城市,活色生香的城市,饮食男女的城市,闲逛者的城市,革命者的城市,暗流涌动的城市,众声喧哗的城市,政治力量合纵连横的城市,背叛的城市,吃人的城市,英雄的城市——现代中国样本的城市,或者说现代广州生成期的城市。是残酷的历史洪流之中众生的生存图景,是人在历史中的人质一样的无能为力或前赴后继呼号挣扎,也是不变的人性在历史无情之中的生生死死爱恨情仇。终于,人性浮现了出来,超越了历史。

04

是的,人性超越了历史,人物活在了当下。

人是历史的主人。人是城市的主人。没有现代人,广州不成为广州;没有现代国民革命,中国不成为中国。这部书的价值,正在于力透纸背地写出了这段历史中芸芸众生的一条街巷中一群人物的命运谁都不是配角,谁都不是旁观者,人人都是当事人、主人公。

历史地看,或者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三家巷里的人物,我们还能记住谁呢?周炳,其实反而渐渐模糊了。除了他的相貌不凡和性格憨直,我们还能记住他什么呢?我们能记住的,是因他而越发生动的区桃的美及其毁灭的悲剧,陈文婷的个性及三家巷觉醒者的现代性的挣扎,以及陈文雄及其所代表的历史的理性。

本雅明在《论历史哲学》中这样评价他所喜欢的克利的《新天使》:“这就是人们所画的历史的天使。他的脸对着过去。在一连串事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场灾难,残骸碎片摞着残骸碎片,抛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去的人,把已经撞得粉碎的世界粘在一起。但是一阵狂风从天堂吹来;这场风如此猛烈地吹开他的翅膀,以致天使再不能合拢他的翅膀。这阵狂风不可抗拒地把他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废墟越堆越高。我们称为进步的就是这场风暴。”

1950年1月,欧阳山任广州市军管会文教接管委员会文艺处处长

历史的天使,是的,五卷终篇,周炳是,胡杏是,何守礼是,陈文婕、李民天也是,幸存者都是。自然作者也是。作者甚至可能是周炳的影子或者一定程度上的原型之一。他们都是历史的天使,主体,主人,胜利者。但他们何尝不可能是这样一个被暴风吹倒吹翻吹得只能倒走者?1949年不是,不意味着17年间不是,不意味着1966年后不是。所以,1951年的欧阳山写下来这样一部对于时代废墟的凝视,也信心满满地写下了一部对于历史必然性的想象。但他不会想到,他终将被狂风吹得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只能把全部的目光投注在过去,全卷的终稿,却要等到30年后。欧阳山终于也成为一个倒走的闲逛者形象,如果他也感到痛楚的话,他的痛楚都来自于可疑的历史关系:时代的边缘也依然处在时代之中,任何想跳出时代的企图都是暧昧而又徒劳的。

终于,他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部其实矛盾而且充满缝隙的作品。我们模糊了血痕,却记住了广州,记住了美,记住了青春,记住了三家巷这条巷子。

评论家朱伟在《入广州记》中说,“第―次走进广州在60年代,那是欧阳山《三家巷》里的广州。关于潮湿的广州的最早记忆大约来自蒙蒙细雨中昏黄路灯下那条长长的巷子,有水洼的青石板路面通向的巷子深处,有一个身穿一身白衣裙的美丽女孩区桃。那一年,区桃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只有16岁”。

莫言《童年读书》中也回忆道:

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回家后一头钻到堆满麦秸草的牛棚里,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进来,一把将书抢走,说:这书有毒,我先看看,帮你批判批判!他把我的《三家巷》揣进怀里跑走了。我好恼怒!但追又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打不过他,只能在牛棚里跳着脚骂他。几天后,他将《三家巷》扔给我,说:赶快还了去,这书流氓极了!我当然不会听他的。

我怀着甜蜜的忧伤读《三家巷》,为书里那些小儿女的纯真爱情而痴迷陶醉。旧广州的水汽市声扑面而来,在耳际鼻畔缭绕。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当我读到区桃在沙面游行被流弹打死时,趴在麦秸草上低声抽泣起来。我心中那个难过,那种悲痛,难以用语言形容。那时我大概九岁吧?六岁上学,念到三年级的时候。看完《三家巷》,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心里怅然若失,无心听课,眼前老是晃动着美丽少女区桃的影子,手不由己地在语文课本的空白处,写满了区桃。

而我,在文章的最后,也仍然闪现着两个人的影子。

一个照例一定是区桃:

这个人就是周炳的同年表姐区桃,穿着碎花白夏布短衫,白夏布长裤,绿油木屐,踏着清脆的步子,走进三家巷来。她的前胸微微挺起,两手匀称地、富于弹性地摆动着,使每个人都想起来,自己也曾有过这么一段美妙的青春。她的刘海细细地垂在前额的正中,像一绺黑色的丝带,白玉般的脸蛋儿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衬着一头柔软的深黑的头发,格外鲜明。她的鼻子和嘴都是端正而又小巧的,好看得使人惊叹。

她的细长的眼睛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地望着这整个的世界,哪怕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她一定也不曾看见。黑夜看见她来,赶快让开了路;墙头的电灯却照耀得更加光明。

一个是陈文婷:

陈文婷说:“我就是要这样的。你爱我,就得服从我。你爱我,整个就得属于我所有。你爱我,你就应该只对我一个人表示忠诚!”周炳觉着不是受到宠爱,而是受到侮辱。他哂笑地说:“你还说不疯?你是想把一根绳索,一头套住我的脖子,一头系在你的裙带上,把我牵着到处走不是?你把我浑身上下看一看,我像那种裙边狗么?”陈文婷说:“好呀,不拴住你,尽你跟人去逛街,上馆子,半夜回来,黑吗咕咚地笑!”周炳摇头叹息道:“你这不是爱情,是专制。我要对你也这样,你受得了?”陈文婷把头一抬,非常骄傲地说:“我不怕!我就是要对你专制!爱情是粗暴的,野蛮的,是无可理喻的,是绝对自私的!难道爱情不是专制,还是德谟克拉西?”她这里所说的“德谟克拉西”,是民主的意思。周炳斜斜地瞅了她一眼,觉着她小时候是身材苗条的,现在变得又矮又圆了,在这又矮又圆的身躯中间,散发出某种兽性的东西,也是她从前所没有的。

其实,书中人物中最明白最具雄心抱负但也最具悲剧性的陈文雄对周炳看得最准:

何守仁还是吟吟沉沉地说:“照我的看法,倒是把他设法弄到‘惩戒场’去,让他做几天苦工也好。”但是陈文雄不赞成,他坚持他的见解道:“完全不应该那样鲁莽。说实在话,在我们三家巷里,周炳是一个人才,而对于人才来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鲁莽从事。要是有机会,”从这一句话起,他改用英文说下去道:“我打算介绍他一个起码的位置,让他从另外一个开头做起。比方商业,就是一条不平凡的道路。而凭他的性格,他一旦认为什么事情是对的,他就会做得很卓绝。”

作者:于爱成(深圳市作协副主席兼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 huaxiamagazine

有故事的小商铺名称2

“双十一”转眼又过,看了看自己在几家网店里的订单,一些心仪已久的好书已被收入囊中,价格自然比平时便宜得多。欣喜之余又有几分惆怅,逛实体书店买书,一晃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景象了吧。

按照销售方式和销售地点的不同,我把京城近四十年来的图书售卖分为四个时期:第一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基本上新华书店一统四九城;第二个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书摊开始和新华书店平分秋色,甚至成为很多读者首选的购书地点;第四个是2010年迄今的网络购书时期——而这之前,还有一个特殊的第三时期,即2000年到2010年间,在网络购书逐渐发展的过程中,“小书店”见缝插针地分一杯羹,虽然始终没有成为主流,但在每位爱书者的心中,想来是存了一份记忆的。

航天桥畔一盏灯

所谓“小书店”,就是指厕身于街边一溜小店中的民营书店。这样的书店基本上有几个共同的特点:其一是门脸极小,极不显眼,多位于闹市的边边角角。比如你逛街,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大喇叭声里依次走过理发店、药店、餐饮店、洗印店、面包店、服装店,然后不经意间发现在行程的未了处,就有着这么一间书店,敞开的一扇门,门口堆着些书,门上有些有冠名,绝大多数则无名,以至于现在我竟然回忆不起其中任何一家的名字;第二是里面极逼仄,大都是进深很深的长长一条,相对的两排书架间只留有两人可以并行的宽度,所以倘若有一个人蹲下身子挑选书架下面的书时,其他人则面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境地,毕竟从人家头顶或背脊上跨过不礼貌,所以只好请他站起,方可贴身而过;第三是店主大多是外地人,店主店员一肩挑,顶多再有个老婆打打下手;第四是由于卖书本来就赚不到什么钱,所以为了节约成本,老板往往租最便宜当然也是最差的房屋来卖书,自然谈不上什么维护和保养,是以室内一概有浓重的潮气,图书不仅堆得满满的连剃须刀片都插不进去的样子,而且因为受潮的缘故,也过早的泛黄,甚至出现褶皱、开裂和霉斑……

这类小书店,早些时候还会卖一些从大书店的仓库里批发的滞销图书,不是没名气,就是太小众,但好书也是有的。记得我最早逛的一家小书店位于航天桥附近,就在北京工商大学阜成路校区的马路对面。书店符合前面提到的一切特征。那里本来是我住在阜成路时,每天晨跑往西的最终端,一直有一溜临街小店开着。2000年我搬家到莲花池后,因为怀念故居,有时还会去那边走走,有一天晚上就突然发现开了这么一家小书店,其实店里的灯光比邻居的店面更暗些,但因为里面卖书的缘故,所以在我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便迈步走了进去。

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一步对我的人生将起到何等重要的作用。

我在里面一番流连之后,买了美国行为科学家约翰·道格拉斯的《破案之神》,上下两本,都有些脏旧,但里面

关于犯罪个性剖绘的内容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促使我后来在这个领域下了很大的功夫,并将一部分心得融入了自己的创作之中;后来,我又在那里买到了三本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美国侦探小说大师埃勒里·奎因的书,分别是《凶镇》《弗兰奇寓所粉末之谜》和《九尾怪猫》——这三本书,尤其是《九尾怪猫》,对我后来成为一位侦探小说作者有着无与伦比的启迪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位于航天桥的那家小书店,冥冥中竟于我有领航之功。

另外一家所售图书偶有珍品的小书店,同样在阜成路上,具体位置是阜成路南的马路对面,那里最初是家国营副食店,后来多有更张,现在已经辟为超市,而其间有一两年曾为书店的经历则已鲜为人知。相比之下,那是我见过的小书店中面积第二大的,进深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宽有五六米,除了一些畅销书外,还有很多正版的社科类书籍,尤其是哲学和美学方面的。我在那里买过一本《镜像的历史》,还有几本诗集,现在已经记不确切了。

走街串巷“淘书团”

那一时节,京城固然形成了一些繁华的商区,但尤其难得的,是小街陋巷亦有烟火气,其中多半还会有一家小书店,使整条街都洋溢着文化气息。

我是书痴,又从小喜欢闲逛,所以有一阵子专门走街串巷地寻找小书店:虎坊桥的清华池旁边、广安门外达官营的小巷里、德胜门滨河路边、西安门大街的街边、玉泉路地铁东北口的外面……无论它们“藏”得有多深,只要在我面前一倏而过,就断断别想逃过我的眼睛。其实真正在小书店里能够找到的好书很少,多半是乘兴而入,空手而归,但我并不以此为憾。不做无获之事,何遣有生之涯,何况那与其说是寻找,毋宁说是一种城市里的探宝游戏,寻找的过程便是一种快乐。

渐渐地,我和几个朋友组成了“淘书团”,一到周末就去逛小书店。这期间闹过一次笑话,有个好开玩笑的朋友说百万庄有家“小书店”不错,我们就大模大样地跟着他去了,因为没想到能买到好书,竟然连塑料袋也没有拎一个。等到了地方才知道,那是新华书店总店的特价书库,对外批发也零售,整整一层楼陈列着无数排蓝灰色的铁质书架,书架的每一层都堆满了书,我们直看得眼花缭乱,才意识到很多小书店大概就是从这里进的货。说来奇怪,当我们这群沙里淘金的家伙真的置身宝山,反倒手足无措,逛了整整一个下午,每个人只挑选了几本书(我买了两套草婴译的《战争与和平》和艾尔默·莫德写的《托尔斯泰传》),想来,那就像是一群老鼠掉入粮仓,因为欣喜若狂而茫然吧。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小书店所销售的图书质量有所下降,小众和精品越来越少,而畅销书越来越多,有的甚至连畅销书也没有,全都是套装的一些所谓的“美文”和经管类图书,编校质量惨不忍睹,每次逛时都有无一物可以下咽的感觉。当然,还有一些小书店渐渐成为“盗版书专卖店”,就更加令人失望了。

在这些小书店里,有一家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那时我在人民日报社上班,下班总要坐地铁到公主坟,从西南口出来,沿着西三环中路的辅路往家走,一路上要经过鳞次栉比的二手手机店,在快要走到头的时候,会出现一个宛如地下车库的入口,走进里面是一条左旋而下的道路,通往一个卖各种电子产品的地下商城,而就在这条路的中途,有个老板摆了一排书架,上面陈列的多是些侦探小说,我用一百元买了一套《梅森探案集》,还有范·达因的几本书,现在还搁在我家的书柜里。这位老板是个腆着肚子的壮汉,看似粗莽,但其实很喜欢看书,平时他就坐在一张折凳上噼里啪啦地翻自己卖的书。我偶尔和他聊起来,他跟我说,你这么喜欢看侦探小说,啥时候自己也写一本呗,我那时毫无此念,所以只一笑而过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我常常想,假如有一天能再见到他,送他一本我写的小说该有多好啊。

阜成门外有“驿站”

前面说到阜成路南的马路对面那家书店时,我讲过,它是我见过的小书店中第二大的,而第一大的,则位于阜成门,出了地铁西南口再过马路就是。书店的名字同样是记不得了。它的店面相当开阔,整个面积大约有小学教室那么大,朝北开着门窗,是以显得豁朗明亮,走进去一股油墨香气,除了靠着东、西、南三面墙的书柜上堆满了书之外,在当中间还放了四张长桌,上面也摆着一摞摞图书。这家书店也是我探过的小书店中,所售图书档次最高的一家,以社科为主,文艺为辅,全都是正版书,而价格便宜得惊人,一套中华书局横排版的《二十四史》只要五百元,有些原价百元的电影学著作印刷精美,也都是十五元一本,我在那里买过的《石景山文史》《都门四记》等书,一俱五元一本,而花了一百二十元买的一套《清通鉴》,现如今已翻得稀烂。

三十岁以后的几年,我对自己的前途万感茫然,辗转反侧也找不到什么出路,只能用读书来稀释内心的苦闷和彷徨,而小书店有如疲旅上的驿站,吸引着我去休憩,因此我便经常去阜成门的这家书店。那里总是有很多人在看书和挑书,十分安静,偶尔也会传来女店员和读者交流的声音,说着最近会进什么新书:“您别忘了给我留一本”,“好的,您放心吧。”这样的交流温暖而雅致,让我想起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新华书店里见到的景象。

然而后来,说不出具体的时间,这家书店和其他小书店一样,突然就都消失不见了。也许是积习的缘故吧,我每次去阜成门,都会专门去书店的旧址看看,明知它不会再回来了,还是会去,像失恋后重返约会过的地方,站在早已改成了别的商铺的门口,想着已逝的时光。

我见过的最后一家小书店,位于雍和宫大街和交道口北头条的交叉处,窄而光线很差,却因此显得阴凉。那是2014年,我在安定门东滨河路上的一家杂志社上班,午休时经常去逛逛,车来车往的雍和宫大街格外嘈杂,但一走进店里,就立刻安静了下来。书店除了一些畅销书外,一大特色是有很多风水学的书,我买了不少也看了不少,对我后来的创作有所启发。书店里的侦探小说也不少,老板是个瘦瘦的青年,见我总在那一栏流连,便主动上前向我推荐,当然推荐的都是东野圭吾的作品,我有些不好意思,就买了一本米泽穗信的《算计》,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看。

2015年的7月,我离开了杂志社,办离职手续的那天中午,我特地去小书店逛了逛,没有买书,只是在心里跟它道个别。

2018年的3月,我到国子监参加《北京晚报》创刊60周年的纪念活动,活动结束后,我想再去那家小书店,看看它还在不在,走到那里一看,果不其然,那里早已改成了别的店面。我怔了好一会儿,才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那是个阴天,我忘了自己到底走了多远。

有故事的小商铺名称3

王夫敏

“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对于曾游过黄山,去过西递呈坎等徽州古村落的我来说,来到梯云村落--婺源篁岭的小游,纯是一场意外。

从福州返回山东,高铁途经婺源,而我恰恰又有两日的空闲,于是,我多年的婺源之梦终于成形,依我的认知,原以为婺源的美,就是凭借油菜花海的装点,才有中国美丽乡村的盛誉,直到走进婺源,住进李坑之后,才对婺源的美有了新的认识。

婺源的景色,是几个乡村的美景集结而成的,本来第二天下午的高铁还要返回,有人说,目前这个季节,油菜花尚未开放,也就是简单游览一下吧,看到时间紧迫,我准备选择一个离县城较近的景点--江湾去转转,以此来结束我的婺源之行。

李坑状元客栈的小李老板,是一个热情朴实的小伙,开着车把我送到村口的马路边等车去江湾,正好过来一辆面包车,在小李老板的交涉下,愿意十元钱捎带我去江湾,减少了我大清晨马路边的等车辛苦。

多年的外出旅游,除了在美景中让心灵小憩,无论是同行的游者,还是当地的居民,我都愿意敞开心扉,聆听他们的故事,和同行者分享旅途的美景,而当地的居民,会让你深入地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渊源。

开车的小伙是篁岭人,刚买了这辆面包车,从婺源县城上牌回来,准备在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拉客人的,看来,我是他的第一位客人,闲聊中,我告诉他我的今天旅游计划和下午的返回时间,他建议我去篁岭看一看,他说,可以开车直接把我送到篁岭的山顶,不要爬山,也不要坐索道,就这样,我的江湾之行改成了篁岭之旅。


半小时的车程就来到篁岭的山脚下,大多数的人都是坐索道上去,新修的环山路,绕着几个山头蜿蜒前行,穿梭在山间的公路上,两边有些许星星点点的油菜花,悄悄地绽放,而在山腰回望或者远眺,山脚下的梯田里,在零星的油菜花点缀下,一片葱绿,远山如黛,依偎在山脚下的白墙灰瓦的几座小村落,构成一幅最美乡村的山水画,“沟壑梯田林木静,眼底烟景本是诗”。

车子开到山顶,眼前就是进入篁岭的大门,时间还早,我没有急于走进篁岭,顺着山顶沿着马路向山下前行,就在半山腰下,有一座徽派建筑的小村落,引起我的注意,小山半环绕着古村落,村庄依山次第而建,山上长满了翠竹,从山上流下的溪水从村庄穿过,而村庄有些房子,居然建在这条溪流上,每日聆听小溪欢悦前行,夜晚凭窗览月,聆听竹海摇曳声,这样舒适惬意的一个小村庄,如仙境般散落在这山腰间,中间一条峡谷把它与篁岭分开,而空中云端,一条空中栈道把两个村落的山顶连接在一起。

我决定向山顶进发,在曲折的山路上攀行,很快就到了空中栈桥的另一端,误打误撞,我居然登上了空中栈道,脚下是宁静的小村落,对面的山腰就是篁岭了,栈桥连接两边的山头,从半山腰到山脚下,是层层梯田,偶尔有白云从桥边飘过,我想,这就是篁岭为何被称为“梯云村落”的原因了。

走过栈桥中间的玻璃栈道,有点胆战心惊,真的不敢向下多看,下了空中栈桥,便是进入篁岭的乡间公路了,前行不远,就是传说中的天街了,皇帝御赐的牌坊,伫立在篁岭的村头,让每一位前来的游人,未进篁岭,便体会到了她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就在这样的山腰,如此偏僻的地方,皇帝御赐牌匾,这是一个有着怎样传奇色彩的村庄,瞬间吸引着前来的每一位到访者。

沿着天街走进篁岭,所有的建筑都以天街为中轴,向上沿着山坡而建,向下顺着山坡而居,而天街的两边,徽式商铺林立,茶坊、酒肆、书场、砚庄、篾铺,古趣盎然,构成了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从山上一股清泉奔流而下,绕过房屋,穿过石桥,时而形成小瀑布,时而沿着村中的沟壑飞流而下,这清澈的溪流,让篁岭多了一份灵性。

“ 地无三尺平”,数百年来,篁岭由于地势复杂,村庄平地极少,村民们只好利用房前屋后自家窗户凿窗采光,支架晒物,在屋顶挂晒农作物,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一种传统农俗现象,每年的收获季节,房屋间成了晒簟的世界,春晒茶叶、夏晒蕨菜;秋晒辣椒、稻谷、黄豆…… 数十栋古老徽派民居在百米落差的岭谷错落排布,村民们用眺窗为画板,支架为画笔,晒匾为调色盘,春晒茶叶、蕨菜;秋晒红辣椒、稻谷黄豆……就像一幅幅民俗风情画作,一年四季延绵有序。每到收获得季节,房屋间成了晒簟的世界,五颜六色的农作物与黑色屋顶之间重重叠叠,充满着农家诗情画意,点线面构成的天然美景,让人犹如进入了世外桃源,不由得从心里惊叹:篁岭真是造物主遗落在人间的一块宝玉!

随便走进一座房屋,推开后窗,凭窗远眺,远山,梯田,尽收眼底,上可触及云端,下可看到山谷底部 ,每当芳菲四月,万亩油菜花海,次第开放,从山脚下,一直绽放到半山腰,春风识得人意,携花香扑面而来,若是遇到春雨洒落,山间云雾蒸腾,遇一美丽婀娜的女子,撑一支细花阳伞,从天街走来,这才是我心中的人间仙境。


篁岭的美不仅在于它的四季景色和烂漫花海,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古老的传说,才是篁岭的魅力所在,“千缕曙色染古木,黑瓦白墙欲生烟”,在这里,你才觉得篁岭是上天遗落在人间的一部天书,推开窗,把盏一杯篁岭茗茶,慢慢细品,“窗衔篁岭千叶匾,门聚幽篁万亩田”,这样的诗情画意,才会让你忘记人间的烦恼。

走过石桥,跨过小溪,旁边的一座书画院落吸引了我的目光,据说这是一位名人的书画创作室,走进屋内,见一娴静秀丽的女子,坐在书画桌前,正在临写《心经》,我虽然不是信佛之人,但是,平素喜欢书法的我,对于临写《般若波罗蜜心经》还是有些感悟的,看到眼前,这样一位静雅贤淑的小女子,一个人静静地临写心经,刚才还沉浸在人间仙境的我,瞬间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女子看我对心经感兴趣,停下手中的笔,和我聊了起来,这是北京一位书画家开的工作室,女孩子是当地人,大学毕业后一边学习书画,一边帮助看店,她给我讲了关于篁岭的故事传说。

相传,篁岭的曹姓先辈最先是在婺源小鱅居住的。有一天,先辈养的一头老牛不见了,有人说会不会跑到大山谷里去了,那可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先辈只身进了山谷寻找,终于在现在的篁岭的地方寻找到了老牛,然而,老牛正在悠闲地吃着草,喝着水。先辈想趁天黑前将牛赶回家,可是,无论先辈怎么赶,老牛就是不跟先辈回家。无奈,先辈点燃了一堆火为老牛防寒、防兽,准备回家带些干粮,明日再来,并将随身带的毛竹杆插埋在地上栓老牛,并无奈的对老牛说:“明天我回来,如果这堆火不灭,竹竿发了芽,我就搬家到此,否者你必须跟我回去。”没想到,第二天先辈回到这里发现,昨日的火堆还有余火,插埋到地上的竹竿神奇地发了芽。这时,先辈心想:这里一定是个圣地,是老牛感知这里是个好地方,所以不愿离开。

先辈仔细观望了山谷的环境,这里林木茂密,山涧溪水潺潺,坡岭土地肥沃适合开垦种田,是一处不可多见的世外桃源。于是,约500年前,曹姓的先辈迁徙到了这里生息。先辈原先插埋在地下的竹竿逐渐长成了一片一片翠绿的篁竹,先辈将这里取名叫“篁岭”。

感谢女子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只能匆匆道别,看我喜欢,女孩子还将自己临摹的心经稿纸,送我几张,这份馈赠也让我非常感动,能看得出,女孩子对自己家乡的热爱和眷恋,村里的人都搬到山下住了,年轻人也都外出打工了,这里成了旅游开发景点,而她却静静地守候在祖辈们生活的这片世外桃源,怡然自乐,这份闲情雅致,这份宁静与坦然,正是我们许多人渴望的心境。

前行至村后,几颗古老的香樟树,静静地守候着这块人间净土,这里古树参天,泉幽鸟鸣,在这里,天地人和被演绎成一幅和谐的画面,老祖宗留下的遗训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篁岭人,据说,谁家要是滥砍伐一棵树,月末议事时,村民就要杀掉他家里的一头猪,所以,这里的古树和其他一些名贵的树木,才得以枝繁叶茂,完好保留至今,村民爱护敬仰大自然,同时大自然也给与篁岭人,一个仙境般的世外桃源,想一想,那些打着发展经济的幌子,到处 是满目疮痍的山体和污水横流的繁华世界,给我们带来的伤害,是我们伤害了大自然,幸亏现在的人们已经意识到了保护环境的重要性,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的世界也会变成如这世外桃源的一部分,尽管需要很久,但是,我依然充满期盼。

没有人的欣赏与感悟,再美的世外桃源也显得落寞寂寥,由于变成风景区,原住居民基本上都搬到山下,虽然很多的房舍被修葺一新,或者 被保管,但是,没有了人的居住,终究还是美中不足,一处风景,一片世外桃源 ,人们只能用来观赏,而不能感受到大自然美景带给我们的心灵洗涤,对于游者来说,是一种遗憾,对于当地的原住居民来说,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人间仙境,为了所谓的旅游开发,离开这里,去追求我们这些游者,曾想摆脱的繁华闹市,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遗憾。

村落没有人气,房屋变成景点,除了游者匆匆忙忙的脚步和满心的遗憾,这幅天地人和的清明上河图,似乎是缺少了一些东西,一座没有人居住的古村落,似乎是少了一些生机,尽管这里山清水秀,如世外桃源般的仙境让人流连忘返,但是,我还是希望,旅游开发者,能把这片人间仙境,还给篁岭人,他们才是这座“梯云村落”的魂魄和主人,才是这座古村落的历史传承人。

“ 窗衔篁岭千叶匾,门聚幽篁万亩田”,在篁岭村落的高处,我用相机记录下了这里的美景,我想每一个来到篁岭游览的人,都有我一样的遗憾,仙境般的篁岭,不是用来观赏的,匆忙的步履只会让人更加惆怅,慢些脚步,让心在这里静静栖息,把生活交给自然,把忧虑与烦恼留给昨天,让美好的人间仙境永驻心间,尽管,我们短暂的旅行无法带走美好的一切,但是,把美好的一切装在心底,每个人的心田都是一片人间仙境。

再见,梦里婺源,美丽的篁岭仙境,我早已把你装在心里。

作者简介:王夫敏,枣庄薛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徐州书香苑文化协会会长,徐州作家协会会员,徐州书法家协会会员,徐州摄影家协会会员,徐州市地名协会会员,徐州经开区先进社会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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