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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家乡宝塔的美文

2021-12-28 03:08 作者:中华文学选刊 围观:

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七层宝塔》:村庄竖了起来

  我出身在一个镇上,而且在镇上生活了十几年,所以我对这个地方的风俗人情、人际关系、生态发展都比较熟悉。

  中国的乡镇既有城市的雏形——它是一个小的城市,它同时又是离农村最近的地方,所以,这是一个融汇城乡的地方。

  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正在进行城乡巨变。巨大的流动人口,有的到大城市、有的到小城市,这种城乡身份的转换, 跟我们的经济发展联系在一起,非常的有趣。

——朱辉谈鲁奖获奖作品《七层宝塔》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七层宝塔》:村庄竖了起来朱辉

兴化市戴窑镇人,一级作家,教授,《雨花》杂志主编。为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鲁迅文学奖由中国作协主办,是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之一,旨在奖励优秀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杂文、文学理论评论的创作,奖励中外文学作品的翻译,推动中国文学事业的繁荣发展。

  该奖每四年评选一次,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奖年限为2014年1月1日至2017年12月31日。

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七层宝塔》:村庄竖了起来

朱辉此次获奖的作品《七层宝塔》以熨贴亲切的精妙语言和七层宝塔般的精巧结构,叙写了进城后的唐老爹与楼上的年轻阿虎夫妻之间的种种冲突。

  从两代人不同的价值观念与行为方式的摩擦中,书写了乡村变为城镇、农民成为新城市人之后,城镇社会出现的新现象和新问题,居民之间紧张的人际关系以及他们精神情感的震荡,凸显了时代转型中传统道德的节节后退和新兴经济价值取向的步步进逼。

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七层宝塔》:村庄竖了起来

 朱辉谈到: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身边的亲戚就经历了从住在农村到搬进楼房的变化,他们生活环境的改变,他们如何殚精竭虑地在城市里谋点小生意,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些算是基础性的素材积累。但是真正意识到环境改变给人带来的影响,则是后来的事情,比如转学、跳槽,它给人的心灵打上的烙印可能是非常深刻的。这时我就开始思考,处在这种变化中的人们,会遭遇哪些问题?这个素材在心里埋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头脑中冒出了一个句子:“村庄竖了起来。”也就是村庄变成了楼房,那么,进城的农民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身体和心灵?这句话冒出来后,整部作品就一气呵成了。

  《七层宝塔》发表后,多有批评家肯定,他们点出宝塔是象征:村子竖起来(城镇化),宝塔倒下去了。他们说得很精准,象征传统伦理的宝塔确实倒掉了。感谢他们的褒奖。这篇小说源于两年前一次“深扎”活动,我们参观了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房。楼房很漂亮,与城市其他房子并无区别,也有很大的市民广场。但是我注意到,广场上的居民有一些明显的特征,说白了就是农民的特征,穿着、谈吐、动作,他们还是农民。当时我心中一凛,觉得可以写个东西了。

  我在小说中流露了我的一些思考,简单地说,我对传统伦理被打破后的村镇治理,心中纠结。但我又是乐观的,我不愿意用礼崩乐坏、世风日下之类词汇来概括这种变化,因为我相信法制终会浸润人心,成为新结构的骨架,类似于机器的齿轮和传动装置,而传统伦理可以成为润滑剂。这种乐观流露在小说结尾,是自然流露,并非我刻意主导的结果。

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七层宝塔》:村庄竖了起来

朱辉

发表于《锺山》2017年第4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10期选载

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七层宝塔》:村庄竖了起来

1

鸡叫三遍,天还没亮。这是个阴天。唐老爹躺在床上愣了会儿神,穿衣下床了。古人闻鸡起舞,唐老爹是闻鸡起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鸡是个好伙计,冬天日头短,夏天日头长,鸡按季节调整报晓,比闹钟体贴得多。去年搬家,进城上楼,好些旧家什只能扔掉,几只鸡他还是带来了。好在他是一楼,有个院子。说是二十几个平方,其实也就是两三厘地,但没有院子哪还像个家呢?院子虽小,但接地气,通四季。搬家的时候,老两口有几分不舍,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是新房子,毕竟进城了,还有个院子。除了鸡,锄头钉耙粪桶扁担之类,不占多大地方,他也带来了。带来是因为有用,院子虽小也可以种种菜。即使用上了抽水马桶,粪桶也能摆在院角,积积鸡粪。

新房子离老宅五六里地,原来是个大土丘子。土丘被挖掉了,造了新城。搬进来的时候是秋天,按理说青菜菠菜之类都还可以种,不想却根本种不好。土太瘦了。开地时他就知道种不好,土黏滋滋的像橡皮泥,瓦瓷砖石崩得手疼。盘古开天地以来这里就不是庄稼地,菜果然长得异怪,种籽撒下去,出倒是出了,却只往上长,什么菜都长得像豆芽。锄掉却也舍不得,偶尔去弄弄,当个景致罢了。

也不能说住新房子哪里都不好。厕所就在家里,方便干净;老宅的厨房在院子里,冬天吃饭,菜端到堂屋就凉了,现在没有这个问题。问题是除了吃和拉,你总还要做别的事。唐老爹以前,每天的事排得满满的。种菜,读读三国西游,写写字,接待街坊,再出去转转拉呱拉呱,一天不闲着。现在客厅倒还是有一个的,进了防盗门就是,刚搬来时还有老邻居来串门,现在基本没有了。大概大家感觉差不多,那防盗门像个牢门,串门有点像探监。唐老爹有心去看看老乡亲,但从前村子的格局,路啊,桥啊,大槐树啊,都被抹掉了,房子被垒起来,六层,平的变竖的了,他爬不动。爬得动他也找不到,村子打乱了,乡亲们各奔东西,几十栋楼,长得都一样,他犯晕。

早饭还是老三样,馒头稀饭就咸菜,咸菜也算一样。几十年下来,就这个合胃。用上新厨房,得济的是老伴,她天天夸,夸了个把月。洗衣机也省事。总之她比唐老爹适应,连广场舞都学会了。唯一让她抱怨的,是吃菜还要去买。以前吃不完还要去卖菜的,现在倒要去买菜,而且天天要去。以前是地里有什么吃什么,现在她挑花了眼,不会买菜,而且嫌贵。饭桌靠墙的那一边卷着一叠报纸,上面镇着砚台,现在唐老爹偶尔还会写几张,但今天却没兴头。吃过饭他三个房间转转,朝窗户外望望,叹口气,又转回客厅来了。他看到的都是墙,东西两面是自己的墙,南北透过窗户,隔着路,是人家的墙。他自己一下子都说不清,他想看到的是什么。“家徒四壁”,头脑里突然冒出个词,也知道用得不对。家里其实满当当的,老立柜,家神柜都带来了。家神柜上烛台香炉也照原样摆,可客厅到处都是门,只能摆在朝北的房间里,不成体统。好在这房间并不住人,不糟污,想来祖宗也不至于怪罪。

天阴着,一时半会不会下雨,也出不了太阳,不爽快!唐老爹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还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好,一伸手,左边还是墙,右边是几十年的老伴,熟悉,安心。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这个身子。住老宅的时候,他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现在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说扫,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可是鸡把他叫起来了。现在他人起来了,身子竖起来了,可是村子也竖起来了,他没个去处。老伴听他说要去买菜,喜出望外,一叠声说了几个好。

出门的时候,老伴正在院子里喂鸡。出了门洞,遇到了楼上的阿虎。阿虎正在捣鼓他那辆面包车,扯着透明胶带往车灯上贴。抬头看见唐老爹,他笑嘻嘻地喊一声“二爹”。按辈分他本该就这么喊,从前也一直这么喊,但今天唐老爹却被他喊得怔了怔。搬到这里不久,这“二爹”就叫不出口了。他们楼上楼下住得别扭,彼此都不舒坦。唐老爹本以为是他看出阿虎的车原来是个破车,阿虎不好意思才礼下于人,但个把小时后他回来,就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他没想到,就这个把小时,家里就出了事。

出门时他当然不知道会有事。他是去买菜的。难不成老伴不知道怎么买菜,他倒知道?不是的。他也就是借机出来转转。没人晓得他早晨站在窗户前张望,是在看什么。出了小区,一抬头,远处的宝塔遥遥在望。不要动脑子,他的脚自然地就朝那边去了。这时他才清楚,他在窗户前找的就是那座塔。看见宝塔,他才觉得安心。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是宝塔顶层八个角上挂的铜铃在风中响,好听。宝塔叫“宝音塔”,西边一箭之地就是他的老宅。老宅已成瓦砾,现在连瓦砾都清掉了,只有宝塔还在。暮鼓晨钟消失了,宝塔还孤零零地立着。这时他突然确认了他夜里睡不实在的原因:铜铃还在这里响,可是新房那边听不见。

土路,衰草,野风,唐老爹走得有点气喘。宝音寺已经拆掉一半,僧人早就散了伙,不过塔还是老样子。唐老爹在塔底稍一迟疑,爬上去了。风很大,满塔的风。片刻后,他站在了七层,最高处。

他朝老宅那个方位看看,又在塔顶转了一圈。全平了,地似乎矮了下去。光溜溜的大地,已经被大路小道画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来那么直。这是未来的开发区。朝北边眺望,黄墙红顶,一排排整齐的楼房,那是他现在的家。家具体在哪里,他找不到,也看不见。可以肯定的是,他将老死在那个水泥盒子里。此刻他满耳的风,心里却空落着,他不会晓得,此刻老伴正在那边又骂又叫。待她找到手机,她的声音才能传到唐老爹这边。

2

唐老爹的步子有点急。他急的不是出的这件事,是老伴那急火攻心的声音让他不敢怠慢。这么个岁数了,火上了房似的,至于吗?不就是几只鸡么?

鸡死了。一公两母,都是腿笔直毛糟乱,死在院子里。那公鸡性子猛,还在唐老爹眼前乱蹬了一阵腿,脖子昂起来挣一挣,彻底不动了。老伴坐在院里的杌子上抹眼泪,嘴里乱骂,哪个天杀的药了她的鸡。唐老爹拍拍她肩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瞅瞅,心里有数了。院墙外已经有人看热闹,老伴见来了人,骂得更起劲。唐老爹拿眼睛瞪住她,笑着说:“没事,没事。”见人家没有散去的意思,只好给出答案说:“几只鸡瘟了。”他可不愿意把日子过得像发了案子。他把老伴推进屋里,随手关上通院子的门。老伴说:“你当我眼瞎啊?鸡瘟是这个样子?”唐老爹说:“那你说是怎么弄的?鸡可是你喂的。”老伴说:“是我喂的我才说!我可没喂过那些碎玉米!”说着就开门要他到院子看。唐老爹摇摇手说不用看,他又不是瞎子:“可你能说清玉米是哪里来的吗?”老伴手往天花板上一指:“不是他家还有谁?”唐老爹摇摇头说:“不见得,院墙外面也能朝里扔,”他一锤定音,“你不能排除其他方向,就不能一口咬定是楼上干的。”他走到窗前朝院子看看,其实也心疼,但又接着说:“即便是楼上做的手脚,楼上也不就只有一家,上面五层哩!我们要讲道理。”

他讲了一辈子道理。这句话一点不带虚的。前半辈子他按道理过生活,年过半百后,他在村里辈分渐渐高了,再加上为人端方,断文识字,无形中生出些威望,还常常要给别人讲讲道理。他们村唐姓是大族,村里但凡有个家长里短,邻里纠纷,都愿意找他说说,评评理。他评理讲的是公道良心,有时比法律还管用。他不是族长,倒常常胜似干部。村干部也尊重他,乐得有个帮手,私下里评价他说,唐老爹虽不懂法律,却懂得人伦民俗。这话传到唐老爹耳朵里,他哈哈一笑,心里说:唐宋元明清,从古走到今,不管你是大唐律大宋律还是大清律,讲的还不就是个天地伦理?他讲了一辈子理,搬进新村却形势不一样了。这房子一叠起来,风水似乎也变了。找他评理的少归少,也还有,但是大多是新问题,唐老爹断不清是非,说了也不管事。这不,眼下他自己就遇到了新问题。这几只鸡,就是个闹心的事。

刚才在院子里一转,他心里已有了数。早晨出门时阿虎朝他笑眯眯地喊“二爹”,其实就不自然。他早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阿虎对院子里的鸡很反感,主要是公鸡不好,早晨乱叫,让人没法睡;二是母鸡也不好,下个蛋嚷个没完,还鸡毛乱飞;三是鸡屎鸡食很臭,惹老鼠。老伴很抵触,说鸡养在我院子里,关你什么事?唐老爹也抵触,其原因更是因为阿虎的态度。一个没出五服的孙辈,一下子平起平坐了,说起来还一条一条的。最后阿虎媳妇连狠话都飘出来了,“他不自己杀,有人帮他杀!”这过分了。有明火执仗或者持刀剪径的味道了。唐老爹不能服这个软。但现在这个格局,楼上楼下的,人家这三条虽说是几次上门来零碎说全了的,但唐老爹总结一下,觉得也不无道理。其他邻居也有给阿虎帮腔的。唐老爹从善如流,折中一下,决定鸡自己处理,一只一只杀了吃。一次性杀掉吃不了,面子也下不来。这可好,人家等不及了,还是一次性全弄死了。

他心里憋气。于是写字。随手写,不临帖。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是颜真卿的诗;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晨鸡鸣邻里,群动从所务,这是唐诗,不记得谁写的,说的是村里有鸡,人各忙各的。现在这里虽然叫新村,但可真不是村了,容不下鸡了。可这下手的也太狠了一点,太阴了一点。唐老爹看着老伴到院子里把死鸡全拎了回来,放在厨房的地上。“你这是干啥?这能吃么?”老伴眼巴巴地看着他,嘴直哆嗦。唐老爹放下笔,把鸡拎回院子说:“埋了吧。肥田。”

他不愿意老伴揪着这几只鸡闹事。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古人早有告诫的。他其实刚才就看清了毒玉米的来路。墙角的那棵桂花树,也是老宅移过来的,唐老爹看见桂花的叶子上落了不少碎玉米。玉米粒被碾碎了毒才浸得进去,这说明是故意的;落在墙角的树叶上,这明摆了是楼上而不是院墙外扔过来的。不是阿虎家扔的还有谁?

邻居好赛金宝,唐老爹岂能不知?以前是各家大门进各家,虽也有东家树桠伸到西家,这家的鸡蛋生到那家的事,但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

搬到新村后,几个自然村被打散了,这栋楼只有阿虎家原本就是老邻居,唐老爹还蛮高兴。万没想到楼上楼下这一住,好些问题接踵而至。阿虎为鸡来提意见,顺带还提出过院子里种菜不好,夏天到了蚊子吃不消。还说楼下那棵老桂花树太高,树枝长到他们家窗台边,老鼠沿着树爬到他们家,东西都咬坏了。他手一指他家窗户,窗纱还真被咬了个洞。唐老爹无话可说,当即拿把锯子,把几根高枝锯掉了。唐老爹确实讲理,人家说得对他就听。菜地不再弄,除了土太瘦长不好,也考虑到阿虎的意见,索性劝老伴不再折腾。但对几只鸡暗中下手,这让唐老爹吃不消了。从心所欲,不逾矩,阿虎是光从心所欲了,忘了个不逾矩。过分了。

主要还是个面子。好几天过去,鸡埋了,鸡的故事还在新大街上晃荡。遇到熟人,人家还是要跟他扯起鸡的事儿。他有时眯着眼装聋,有时洒脱地一挥手,“鸡瘟,鸡瘟!你扯哪儿去啦?”就躲过去了。说这事有什么意思呢?他这一贯帮人家调解的人,难不成还要旁人帮自己评理?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这一点倒是乡风不改哩。

其实鸡的事只算是鸡毛蒜皮,其他杂七杂八的还有不少,有的事提都不好提的。阿虎上门来提意见时,老伴忍不住,也反击了两点,一是晚上他们回来太晚,关单元铁门手也不带一带,“咣一声,就像在我耳边打一下锣”;二是晚上看电视太晚,窗户又不关,半夜三更的吵得人睡不着。老伴还有第三,其实她最在乎,唐老爹及时用话岔开。唐老爹补充的第三是请他们晒衣服时尽量挤干些,免得水滴到下面晒的衣服上。他说得很客气,口不出恶言,省得让人难堪。不想老伴不满意,直接指出晒女人内裤尤其要注意,滴水不干净。唐老爹堵住的第三点,是小两口有点不自重,深更半夜在床上折腾,声响不小,老年人吃不消。这一条她没说出,就顺嘴说起内裤,算是旁道出气。那天阿虎媳妇没有跟着来,否则两个女人肯定是一顿吵。阿虎倒不斗嘴,却针对第三点提出了改进意见。他说有院子好啊,衣服可以晒到院子里,除非下雨什么水都滴不到。还说他很羡慕院子,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提出能不能租下这个院子。他说院子开个门就是个门面,做什么生意都是呱呱叫。

唐老爹自然是回绝了。他这院子外面就是路,院子离小区大门不远,开个店还真是好市口。但他钱够用,又不是财迷,还不至于拿清净去换钱。也有点好奇,阿虎到底想做个什么生意。自从拆迁迁居,好些村民摇身一变,猪往前拱,鸡朝后扒,各使各的招数,做起了各种生意,东西南北货,金木水火土,齐全。阿虎年轻闲不住,想找点事做很正常,总比那些吃着拆迁款整天打麻将的败家子强。不过他问阿虎打算做啥,阿虎看出他纯粹是局外人的好奇,并不会改变主意,反问一句:“你关心我啊?”就把唐老爹堵回去了。

两家真正的计较恐怕就是这事开始的。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3

计较归计较,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唐老爹家用的还是老式台历。搬家时因为一年还没过完,扔掉不吉利,就顺手带过来了,现在倒也不是完全没用。早晨起来,唐老爹说:“看,落霜了哩。”老伴说:“都霜降了,还不落霜!”出门的时候唐老爹穿少了,老伴喊住他:“都立冬了,帽子还不戴!”节气基本也就这点用了。他们不再按节气劳作,暂时还按节气生活。江山新村几十栋楼,夜晚看和其他住宅区没什么两样,白天就不同了。广场上晒太阳扎堆闲聊的人,他们说话打招呼的腔调口音,明显有共性。别的地方的人绝不会谈论节气,他们只知道节日,但这里的人会庆幸已过大寒却一点不冷,或者抱怨小雪大雪都过了,一片雪花没见到。说这不是好兆头,来年虫多,庄稼怕是长不好。

抱怨不下雪的就是唐老爹。有人赞成他,也有人说其实是现在路好了,水泥柏油路,不怕雨雪,你这是盼着雪景玩雅哩。唐老爹被奚落了也不气,人家说得不是没道理。他呵呵笑笑,往前去了。

他常常是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宝塔那边。今天刮风,旷野的风迎面吹来,宝塔遥遥在望了,但他却没听到铃声。这有点奇怪。走到塔基下面,他侧耳细听,呼呼的风声中确实听不见铃声。他急忙爬上去,气还没喘匀,就看见檐角的铃铛不见了。他转一圈,八个铃铛都不在,一个不剩。唐老爹蒙了,天空中有鸟儿绕着塔盘旋,翅膀猛一扑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里的八个铃铛竟都不翼而飞了!

他一时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看看塔下面,那一面影壁早就倒了。上面原来写的是:度一切苦厄。现在影壁碎了,散了,看见的只是“度苦厂”三个字。唐老爹头一阵晕。刚才上塔时一圈圈转上来有点急了。他赶紧挪几步,离边上远点。

塔上真冷,他哆嗦起来。下塔时他很小心,寸着脚步一阶一阶地下。到第三层,他无意间朝外面一望,看见了三个人,正从东面过来。这三个人他都认得,居委会的赵主任还有个办事员,可怎么还有个是阿虎?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跳到脑子里,可问是不能问的。你这把年纪腿脚都不方便了还来,人家就不能来?这不讲理嘛。其实还有个问题,那就是阿虎怎么会跟主任一起来,无论是他请主任来还是主任喊他来,都奇怪。不过唐老爹什么都没问。塔下的主任老远看见唐老爹下来,扬手打了个招呼,继续和阿虎说话,他们谈了没几句就要走,事后想来这很有点鬼祟鬼祟的。唐老爹跟上去,说塔顶的铃铛没了,丢了,一定是被人偷了。唐老爹围着塔基东一脚西一脚地走了一圈,当然没有发现有铃铛掉在地上。唐老爹说:“只有一个可能,被人搞走了。”

主任也很气愤,说:“这说明要采取措施啊,不能就这个样子。”又说:“上面文物局不让拆,弄个半拉子。这不留给了收废品的了吗?”还说:“要尽快想办法。”想什么办法,看来需要研究,所以他也就不往下说。阿虎在边上插话说:“除非找人看着,要不连砖头都保不住。”斜眼瞅着唐老爹说,“二爹,守夜你吃不消吧?”

这语气明摆着挤对人。唐老爹说:“那你来!”头一扭,径自走了。

宝塔的铃铛没了,梵音悠扬已一去不回。不久,阿虎老婆倒在二楼的阳台角上挂了一串风铃。他当然不能冤枉阿虎把塔上的风铃拿回了家,这是玻璃的,这么小,但他心里不舒坦,耳朵更不舒坦。这声音薄,碎,轻佻,不过唐老爹渐渐也就习惯了。倒是空调的声音更烦人。阿虎两口子会享福,天稍一冷就开空调,外机就装在唐老爹家的窗户上边。嗡嗡嗡,一阵一阵的,弄得窗户像在打摆子。唐老爹和老伴都后悔他家装空调时没有预见到这一茬,现在再说,难。老伴也硬着头皮笑嘻嘻地说过一句:“你们家现在就开空调啦?”那阿虎走路急急的,回头说:“嘿,这天真他娘的冷!”抬脚就走了。你说他,他说天,你能有什么办法?老伴一肚子气回家,迁怒于风铃,拿根竹竿就要去捅风铃。唐老爹好说歹说才拦住。

现在总结起来,很多事你应该有先见之明,要长“前眼”,空调的事就是个教训。哪怕你不能提前防备,事后的处理也要有个策略。就像炮仗的事,虽有些波折,却有经验可以吸取。总之,最好不要单打独斗。

去年过年前,街上热闹起来,家家店铺生意都红火了,连居民区的大路上都摆上了许多临时的摊子。大家都在赶“年市”。阿虎也在卖南北货的店铺里匀了个巴掌大的地方,做起了生意。他卖的是炮仗和焰火。这本来没什么,不曾想没几天,唐老爹就不得不管了。他没想到,阿虎竟然把他自家当了仓库!他仓库里摆什么?炮仗和焰火!这是在居民楼,是唐老爹家楼上啊。

开始时唐老爹并没有在意,以为阿虎是拎点炮仗回家,自己过年放着玩。后来就不对了,阿虎的面包车每天都要往家里带几捆;更明显的是,不但有进,还有出,他老婆大概是受他电话遥控,时不时地带人来拿货。这明摆着是个仓库,还物流了。炮仗焰火都是见火就着的东西,是炸弹,是火焰喷射器!城门失火还殃及池鱼呢,这楼上楼下的,岂不是在炸弹下生活?

原来阿虎想租下唐老爹的院子,做的竟是这个生意。幸亏唐老爹有先见之明,拒绝了,不想他拒绝了炸弹进院子,这炸弹绕个圈子,上了楼,倒摆到了他头顶上。唐老爹坐不住了,老伴又气又急,站都站不住了,在家里团团转。鉴于以前跟阿虎打交道的经验,唐老爹交涉前先进行了调查研究,他知道阿虎肯定会说他只是暂时摆摆,实在没地方——这“暂时”两个字是实情,年后,过了正月十五,炮仗生意基本都做不下去。阿虎也一定会说实在是没地方——这也是实话,阿虎匀地方的南北货店逼仄得身子都转不了,确实摆不了多少炮仗,即使摆得下人家也不会让他堆货,人家是连家店,楼上住人哩。这正说明了谁都怕出事。唐老爹住在炮仗下,他明知话不好说也必须要说。他找到阿虎,阿虎果然说出上面两个理由,他做出承诺,保证家里一定小心火烛,一点点火星子都不会落到货上:“我比你还怕死!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啊!”阿虎嬉皮笑脸的,也许还想幽默一下,“二爹,我比你怕死啊,我们还比你年轻哩!”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呀!不光平起平坐,他的命还更值钱了!

4

交涉以失败告终。你总不能使坏放水把他家淹掉。要淹也只有住三楼的人家才有这个地势。唐老爹对选这么个底层真是感到后悔了。从前在村子里,他家的位置那个好啊,整个村子在个大缓坡上,最高处自然是寺庙和塔,隔一条路,不多远就是自家的宅子。坐北朝南,前面开阔,后面有靠,是个椅圈的架势。现在居于人下,可不就只有受气的份?跟阿虎交涉之前,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把阿虎带到自己院子里,指着晾衣绳子上自己动手做的灯罩一样的“机关”说,你看,你说老鼠沿着绳子爬到你家,可绳子不挂这么高晒不到太阳,我做了这么个东西串在绳子上,这下老鼠过不去了吧?他脸上甚至有些巴结。没曾想阿虎虽点头表示赞许,但说到炮仗,白牙森森的嘴紧得很,就是这么两点:临时摆,小心火烛。更可气的是,他说到小心火烛,意思不光他家自己要小心,楼下唐老爹家也一样要小心,那意思好像唐老爹家最好都不要开伙了。

对不讲理的人,其实唐老爹是讲不过人家的。晚上的饭当然要做,不开伙喝西北风去?老伴胡乱下了点面,老两口草草吃了,电视开到夜里,上了床还是睡不着。第二天起来,老伴唠叨得他在家里坐不住,他“霍”地站起,恶狠狠地说:“我还不信了!我找居委会去,就不信找不到管他的人!”老伴看他硬起来,劲头上来了,说:“我跟你去。”唐老爹手一挥止住她。找政府实属无奈,如果打得过阿虎,他宁愿自己动手,就像最近新村里的一些矛盾那样,自己动手武力解决。既然去讲理,自己就足够。他出门时老伴追着说:“你要发动群众!难不成就只有我们怕出事?”唐老爹不理会,出门去了。

事实证明还是老伴更明事理。她更管用。唐老爹找到居委会赵主任,有条有理说了半天,口角都起了白沫,赵主任好像才有点明白。他表态说这肯定不对,却又要唐老爹体谅邻居,说现在百业不旺,生意不好做,熬过年也就罢了。“以后这里也会禁放,你送他炮仗他都不会要。”还说他们没有执法权,没权力上门没收。当然他也不是毫无作为,他给阿虎打了个电话,责成他立即整改。他放下电话,端起茶杯,意思是他已尽到了责任。唐老爹当然不依了,指着桌上的记事本,要他记下来,或者给个字据,保证不出事。赵主任不傻,落字为证他坚持认为没有必要。正争执间,老伴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两个老太,一个是隔壁单元也姓唐的,另一个唐老爹不熟悉,只知道是老伴一起跳广场舞的伙伴。这不熟悉的老太更有战斗力,她说她家虽然住后面那栋楼,但万一爆炸她也没得逃。还说她儿子是武警,消防队的,“你信不信,我叫我儿子带消防车来,把他家滋个水漫金山!”赵主任这下慌了,他最怕的不是滋水,却是唐老爹的老伴。她不是空手来的,她卷了个铺盖扛在肩上,说家里住不得了,她要住在居委会,这里还有空调,还不要电费。

老伴这一招确实狠。赵主任只得把阿虎叫来,勒令他立即把炮仗搬走。“这违反消防法!二十四小时,明天这时候我去现场检查!”赵主任神情严肃,不讲价钱,连阿虎递来的烟都挡了开去。阿虎很识时务,他摆出个二皮脸,对唐老爹等人横眉立目,笑嘻嘻地朝赵主任赔着笑脸。阿虎原先和主任不熟,后来却熟到能一起到宝塔下指指点点地谈事,炮仗的事怕就是个开头。当然这是后话。当时问题总算是解决了。阿虎答应把炮仗搬走。赵主任第二天现场检查,下了楼还到唐老爹家里来了一趟,以示管理严格,验收完毕。

其实炮仗是不是真的搬完,唐老爹并没有亲眼看见。可以肯定的是,此后楼上的炮仗是个有出无进的局面。老两口把心放回肚子里,算是过了个安稳年。阿虎路上遇到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是预料之中的,想来事情过去慢慢就淡了。可没想到,还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鸡突然被毒死,就证明了这一点。好在只是几只鸡,不是人。罢了罢了。

阿虎毕竟是晚辈,唐老爹不同他计较。他是看着阿虎长大的。这小子特别顽皮。半大不大的时候,常常点个炮仗往鸡中间一扔,几只鸡以为来了吃食,争先恐后地围过来,“砰”的一声,鸡吓得直往树上飞。后来学会抽烟了,难得也给别人敬个烟。有次一个外地打工的回来,阿虎递上一根烟,还点上火,热情地和对方寒暄。那人吸一口烟,突然嘴边吱吱冒烟,吓得一抖,手里“砰”地就炸了。也亏阿虎想得出来,在烟里卷了个炮仗。他乐得哈哈大笑,笑得直打跌,人家不依了,一把揪住他动了手。这事最后也由唐老爹出面调和。他骂了阿虎一顿,阿虎辩解说他算过的,放的是小炮,又有个过滤嘴,断断出不了大事。那人在外地打工,不比阿虎是个坐地虎,也只能算了。现在想起来,阿虎做炮仗生意,倒也不是没有因由,他就喜欢这些咋咋呼呼的东西。他长成了一条壮汉,但那身子里住的,还是小时候那个鬼精灵。他点子多,也出去打过工,也做过生意,但东一榔头西一棒,未见他发达起来。炮仗焰火果然年后就不做了,阿虎在楼下把剩货一个个点了,噼里啪啦震得各家窗户响。周围邻居都松了口气。老伴双手一拍大腿:“阿弥陀佛!”唐老爹也以为他生活中最大的隐患已经解除,“万象更新春光好,一年巨变喜事多”,唐老爹每年要给村民写春联,搬进新村后门上都不太好贴了,当然就不再写,但那些老对子他还都记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震耳的炮仗预示着良好的开端,唐老爹不再去惦记阿虎还会不会再做生意。事实上,阿虎的生意换个名堂又继续做了,而且,还会和他们有关,还更闹心。

5

人年纪大了,就不怎么会往远处看,不展望。展望了又能如何呢?世事无常也有常,除了能看见自己最后会老,会死,其他的你基本上预见不了。唐老爹就没想到,他祖祖辈辈住的村子会被平掉,他的房子上还会有别的人家。他更没想到,宝音祠有朝一日会成为废墟。如果不是村民反对,闹到上面而上面又发了话,连宝塔都会成为一堆砖瓦。唐砖宋瓦清朝的木头,都吃不消那大铁爪子一抓。现在僵在那儿,所有人都以为那宝塔肯定能继续留着,原因有两个,一是建开发区,宝塔并不碍事,还美观吉祥,算是一景;二是宝塔有灵性,动不得,也没有人敢动。拆寺庙那个开铲车的,听说回去就得了“闭口痧”,一句话都不能说了。这第二条唐老爹并不全信,因为传言那人是这个村那个村的,还有人说就是唐老爹原先村里的,可这个不对,没这人。不过他不说破,有点畏惧才好,这传言不正是护塔的金刚么?从前四乡八舍都有个敬天命畏鬼神的老理,遇到事喜欢拿神灵发誓赌咒,我若是怎么,就怎么报应,手朝宝塔那边一指,分量是很重的。唐老爹帮人调解纠纷,这场面他见得不少。没人敢去动那宝塔,他巴不得。根据他从小区广场得到的消息,镇上依然有人在打宝塔的主意,说宝塔占据了最好的“网格”,其实就是地块,太浪费。只不过上面的文物局还没松口,动不了。

这是“上面”的事,镇上归上面管,也怕“上面”,唐老爹对此很有信心。至于“闭口痧”之类,传来传去已成了铁案,应该足以吓住动歪心思的人。可没曾想,胆大的人永远都有,唐老爹那天到宝塔去,竟然发现塔上挂的一块匾不见了!匾上四个字,“佛光普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可匾确实已经不在。先是铃铛不翼而飞,现在连匾也被偷,唐老爹简直气晕了。这匾跟他颇有渊源,据说当年清兵南下时,塔过火损了,由他的高祖牵头本乡耆老,捐资修缮,匾就是那时挂上的。他喊几个老伙计去了现场,全都动了义愤。恰巧在路上遇到赵主任,大家群言汹汹,七嘴八舌把情况反映了。

赵主任也很生气,说谁这么胆大包天,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嘛。他说他知道那匾是清代楠木的,现在很值钱,一定是有人相中了抢先动了手。这“抢先”两个字,其实已透了底,但当时没有人在意。赵主任说这塔现在上面有话,谁都不能动。上面不让动,那就不能动。围着塔的老头老太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塔灵验,是个神物,宝塔就是气运风水。赵主任这时显出比一般人水平要高,他说这塔是不是文物,现在也还没有结论,要由专家鉴定评级,总之不让拆就要保护;怎么保护他会找派出所会商,这是他们的职责。

阿虎当时也来看热闹。他笑嘻嘻地说,那匾是个好东西,人家拿去了挂在家里,省得风吹雨打的,家里也吉利。两个老太盯上他,说没准就在你家,我们要去看看;就是今天不去,总归我们也能看见。阿虎说你们是偷牛的逮不到,抓我这个拔桩的,谁家能挂下那么大个匾啊?他撇开众人,跟着赵主任,说有事要跟领导请示。大家都有点疑惑,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事。阿虎回过头对唐老爹没好气地说:“我想开店没门面,要请领导帮忙。你们谁家门面多,想让一间是不是?”他这一说,众人就都散了。

那段时间,整个新村里不少人都像得了怪病,有事没事注意人家的客厅。那匾要是挂在家神柜上方,虽说大了些,确实很搭配。但唐老爹知道,偷来的鼓擂不得,再傻的人也不会把贼赃挂在墙上。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阿虎那天凑热闹,路数有点不对。赵主任应承说一定要保护,但明显很被动,不情不愿的味道。他说“上面不让拆就不拆,他们基层就是要服从大局”,这其实话里已有了话,是个不祥之兆,可哪个又能想到,最后是那么个结局?阿虎当时跟着赵主任,说是要找门面,还真弄得唐老爹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自从两家因为炮仗闹矛盾,阿虎跟赵主任成了熟人,唐老爹觉得也正常:你的院子不租,人家找领导帮忙,这再正常不过。

他不认为宝塔上的匾和以前丢的铃铛,与阿虎有什么关系。阿虎关心的是门面,不是宝塔。因此他有天看见阿虎的面包车后伸出几根长长的木把子,并没有起什么疑心。车上没有那块匾,这一点可以确定。那长把子家什铲头是圆的,从来没见过。这小子,从小躲着锹、连枷和钉耙,碰都不想碰,怎么弄来这么个东西?唐老爹看不懂,问又不能问。他看看也就走过去了。

事后回想起来,这是个证据。可惜除了那天傍晚看过一眼,那奇怪的家什从此就不见了。自从鸡被毒死,唐老爹就抱定了决不多管阿虎闲事的方针。能忍自安。要等宝塔出了事,他心里才又对那家什起了疑心。

6

那天夜里月黑风高。唐老爹半梦半醒中听见一声闷响,连床都轻轻晃了晃;大早一起来,还没走到广场,路上人已经在传,说宝塔倒了!

好多人跑去看,唐老爹赶忙跟过去。塔倒是没塌掉,但塔基被人掏了个大洞。洞很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有胆大的举着手机上的手电筒,往里探几步,出来时脸都脱了色,喊道:“不好了!里面有个小房子,东西被偷啦!”有人纠正说,那不是小房子,是地宫。唐老爹长叹一声道:“里面供奉的是佛骨舍利子。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都是宝贝啊。”老辈人说过宝塔底下有地宫,现在这地宫洞口大开了。那一声闷响留下的硝烟还没有全散去,呛人。有人跑回去拿来手电筒,唐老爹弯腰朝里照照,空空如也,除了几块像箱子板的烂木头。

当然去报案了。赵主任显得很着急,立即指示打字员给上面写报告,还说要去现场拍了照片附上去。唐老爹提醒他注意一下塔身,说塔身已经有点斜了。

新村里人心惶惶,好多老头老太如丧考妣,见了面都咒骂挖地宫的不得好死。基本的判断是:外地人干的,文物贩子专干这个,他们不怕报应。更多的人猜测那地宫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佛骨舍利是无价之宝,不好买卖,肯定是金盆玉碗惹了眼。他们说得活灵活现,几个盆几个碗,玉光宝气,好似亲眼看见一般。唐老爹那些天老是叹气,总是睡不实,早晨起来就在家里发无名火,老伴算是倒了霉。她气不过,说:“你睡不好就会怪我!”手一指院子外说,“我也睡不好呢!他这车停在我家外面,天不亮就轰隆轰隆的,个破车!你怎么不叫他停走?”唐老爹鼻子里哼一声,坐着不动。看见阿虎的车回来了,他出门迎了过去。

“阿虎啊,我夜里睡不好,被你这车吓得一惊一抽的。”阿虎从车上下来,好像没听清他的话。“我说你这车,”唐老爹大声说,“你天蒙蒙亮开车,为什么要轰轰两下,还又不走?”阿虎应该听懂了,似笑非笑地不答话。这个样子让唐老爹无名火起,他的话不好听了:“知道你年轻人,有汽车,你车就停在我院子外面我能不知道啊?不轰那几下行不行?”

阿虎脸板下来了:“我这是个破车,二手的,等换了新车我就不轰。”他还是笑嘻嘻的笃定模样,“二爹,车你是不懂的。不轰说不定出去就要熄火,熄了火你帮我推啊?”

唐老爹说:“那你就不要停这里。”

阿虎说:“凭什么?我停你院子里了吗?”

“你就是不能停我家院子外面!”唐老爹老伴出来了,“你不光轰,还有废气!污染!”

阿虎还没开口,他媳妇下来帮腔了:“我就停这里。这是我家楼下,我不停这里停哪里?你就是现在去买个车,这地方也还是我们的车位。上厕所也讲先来后到的!”

唐老爹气得直哆嗦。老伴说:“你不讲理!”

阿虎说:“她还真不是不讲理,我们最讲理。这个地方是大家的,共用面积你懂吗?不懂我讲给你听。”他飞快地上楼,取了房产证土地证出来,摊开来说:“图看得懂吧?院子里是你的,道路是共用的。共用就是大家能用我也能用。看明白了吧?”他晃晃手里的证,“这可是法律文书哦!”

唐老爹说:“那你这车吐的废气不要飘到我家。”阿虎媳妇说:“什么废气!人吃饭还放屁哩!废气在哪里?你抓给我看看啊!”老伴说:“好,院子是我的,那我院子里的鸡是怎么死的?”阿虎两口子一愣,阿虎接得快:“那得问你自己。病毒无国界。”他后面这一句老两口好半天才听懂,被噎住了。阿虎媳妇挑着眉说:“声音也无国界。我家地板就是你家天花板,共用。你能顶,我也能踩。以后别在外面乱说。”阿虎嬉皮笑脸地说:“除非你把这楼拆掉,否则我们还是要好好相处,对不?”这倒全是他的理了。

围了不少人,没几个多话的,顶多是劝阿虎口气好一点。阿虎最后这一句,说还是要好好相处,态度像是好点了,但却是个做结论的架势。唐老爹脑子里蒙蒙的,耳朵里所有声音都像延时了好几秒。不知为什么,他这时突然想起了宝塔。回头望去,楼挡着,他知道那塔虽然歪了,但还在那里。阿虎车上早已不见那些奇怪的长把子家什,唐老爹这时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他自己都搞不清。要等到阿虎有了门面,新店开了业,他才似乎想出点眉目来。

7

阿虎不久弄到了门面。虽不在大街闹市口,但据说是街道自留的一间办公房,他路子可还真是硬。做的生意也邪乎,在不在闹市无所谓,甚至本就不适合在闹市。他的店叫“一路向西天堂店”,专卖丧葬用品。“天地响”一轰,几串万响的炮仗在地上火蛇般乱窜一通,就算是开了张。看热闹的人都有点傻眼,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奈何桥上蹲无常,这生意找了个偏门,你说不出什么。他店里货色齐全,别墅花圈、家电汽车、美女保姆一应俱全,当然是纸扎的。更多的是大理石墓碑,光溜溜的,等着把人的名字刻上去。这让人心里发瘆。喜气的倒是那些冥币,一百元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样,面额大的是几百兆,“0”都数不清。呵!真是有钱了。阿虎要发财了。

这时候有一张告示悄悄贴了出来。等有人看见时,已经被雨打湿,风掀去一半,但那公章还在,是公家的告示。大家连读带猜,突然就明白,宝塔要拆了!理由倒能看出来,说是宝塔不幸被不法分子盗掘,造成塔身歪斜,已危及宝塔安全。为了保护文物,经上级部门同意,将进行“保护性拆除”,择地重建——这不说白了就是要拆吗?择地重建,那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哩!

围观的人站不住了。不少人气鼓鼓地往南面去。唐老爹腿脚慢,他才走出新村,前面脚快的已经回头了,一边嚷着说:“别去啦,早拆完啦!”唐老爹稳稳神,继续往前走。绕过挡着视线的楼他就停住了:塔不见了,真的拆掉了!他们看见告示的时候就拆掉了。没准告示没贴出来就已经拆完了。毕竟三五里哩,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关心着这个塔。人家手脚快,终究还是拆掉了。宝塔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直立千年的宝塔没了,唐老爹的腿软了。他站不住,慢慢蹲在地上。

塔已经没了,连老砖老瓦都已被运走。唐老爹想起那个公章,可这时去找赵主任有什么意思?两年前这边搞开发区的时候,看到他们把老河填的填,挖的挖,搞得横平竖直的像地上打了格子,唐老爹就去多了嘴,说水无常形却有常势,天水落地流成河;水自己流成的路叫河,你挖的也就是个沟。可人家说他不懂科学水利,这叫“裁弯取直”。他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现在再去说宝塔,更是个白说了。

这天唐老爹是被人扶着回家的。刚看见宝塔变成一片白地,他还只是腿软站不稳,回得家来,他连坐都坐不住了。好像宝塔拆掉,他的脊梁也撑不住了。他这是病了。躺到床上,耳朵里呜呜的,有怪声在啸。合上眼皮,眼睛里却清澈得怕人,一座宝塔,通体透亮,屹立在那里。眼一睁开,什么都模糊的,连老伴凑在面前的脸都看不清。

第二天好些了。腿踩在地上硬实了些。他在家里乱转,嘴里还冷不丁冒两个字:“阿虎。”老伴看得害怕。她自然讨厌阿虎,但不知道最近又是啥事惹着老头子了,也不敢问。院子外汽车从远处响过来,停了。是阿虎的车回来了。唐老爹眯眼瞅着,冷笑,嘴里说:“晦气!”他哆哆嗦嗦找了面小镜子,瞄一下方位,对好车停的方向,把镜子摆在窗台上。这意思老伴是懂的:泰山石敢当,照妖镜辟邪气。她迎合老伴,说明天去买不干胶,镜子就粘在院墙上。看唐老爹这个样子,她实在很心疼。她躲着唐老爹悄悄打了个电话,举报有人在卖假币——说是冥币,其实足够蒙活人。她怕公家不管,加油添酱,说已经有人做生意收到假钱了,不得了啦。她其实只是出出气,为她的鸡报仇,不想公家这次动得快,下午阿虎急匆匆下了楼,半晌又回来了。他铁青着脸,从车上拎下几捆冥币。“妈个逼!哪个要死的撩事,不要以为老子好欺负!”他骂骂咧咧地上楼,不一会儿他媳妇也下来一起拎冥币。他媳妇嘴更辣火,说谁买不起纸钱就站出来直说!死了我白送,要多少有多少!

唐老爹见他们把冥币往楼上拿,有心去阻止,但实在提不上力气。他们瞎骂,他并不知道他们是在骂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东西拿上去不吉利,炮仗是明火,这个是阴风,更堵心。他老伴挂着个脸,有苦说不出。唐老爹一开始还以为阿虎是门面突然没有了,店开不成,这才把货往家拉,后来阿虎媳妇骂得清爽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卖不成的只是冥币,门面照开。这就对上榫头了。阿虎明摆着跟公家关系很铁,人家能把自留的房子拿出来给阿虎当门面,这简直就像是在奖励有功之臣。阿虎有什么功劳,唐老爹没法说出来。要证据,他一个没有。宝塔要不是先被炸药掏歪了,不见得会拆。那残留的硝烟味,时不时还在唐老爹鼻子前面缭绕。那就是个大炮仗啊。阿虎的功劳莫不是就是点了个大炮仗?

但这说不得,几乎就是瞎扯。宝塔拆掉后他比画着问过一个老伙计,知道了那长把子家什叫洛阳铲,专门用来盗墓的,但这现在也是空口无凭。阿虎媳妇是个臭嘴,几乎骂了一顿饭工夫。临了,还扬言说,不就是拿回来摆两天吗?上面也就是走走过场,扬扬土迷迷眼,别以为真能得逞,过两天还摆着卖!她扯着嗓子叫道:“方便你家做事哩!”

这是在炫耀他们家跟公家关系好,可话太毒了。唐老爹听不下去,很想出去教训她积点口德。但老伴眼神闪烁,怕怕的,他也不敢再引火烧身。他真的是累了。

当夜,清风拂面,冷月照影。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宝塔明月交相映,他能准确找到宝塔原先的方位,却再也看不见如此旧景。睡到半夜,他心口疼。像是有手使劲揪他的心。他忍着。头上出虚汗。这时他听见楼上阿虎两口子又在折腾了。使劲折腾。响。叫。忍着疼的唐老爹倒没叫唤,楼上倒叫唤起来了。那么多冥币哦,说不定就摆在他们的床前,这是个什么架势啊。唐老爹说不出话,他用力推醒老伴,指指自己心口。

后面就乱了。老伴嚎起来。使劲拍对面邻居的门。打电话。可救护车迟迟不来。车!这当口车就是命!有人敲阿虎家的门。阿虎披着件衣裳出来了。这时候不能再计较了。老伴双泪齐流,拽着阿虎的衣袖求他帮忙。阿虎大概早已听出出了事,随身带来了车钥匙。车后盖一掀起来,两个邻居就把唐老爹往车上架。唐老爹两腿软软的,可一条腿刚被搬上车,却蹬住,不肯上了。老伴急得哭叫,使劲推他后背。他摇头,不说话。老伴看见车里躺着一块石板,闪着黑光,是墓碑,看不清上面刻了字没有。阿虎已经打着了火,他轰一脚油门,又轰一下。唐老爹耷拉着脑袋,目光正对着墓碑边的几朵纸花,那应该是这车给人家送货时花圈上脱落下的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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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李婧婧

新刊目录

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七层宝塔》:村庄竖了起来

中華文學選刊

2018年第8期

主编阅读

朱 伟重读八十年代(二题)选自《重读八十年代》,中信出版社2018年6月版

实力阅读

季 宇  最后的电波

选自《人民文学》2018年第7期

沈 念  冰山

选自《野草》2018年第3期

葛水平  嗥月

选自《湘江文艺》2018年第1期

班 宇  空中道路

选自《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

朱朝敏  美人痣

选自《湖南文学》2018年第6期

作家行走

于 坚  巴黎记

选自《雨花》2018年第6期

读大家

张新颖  沈从文的昆明时期

选自《沈从文的前半生》,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2月版

锐阅读

王占黑  小花旦的故事

选自《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

潮阅读

糖 匪  看见鲸鱼座的人

选自《看见鲸鱼座的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八方阅读

(马来西亚)黎紫书  海

选自《鸭绿江》2018年第6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第8期,8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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