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慧根的美文

前段时间柯洁对战阿尔法狗的时候，我就想写一个话题。当时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论调，说面对日益强大的人工智能，对智力要求极高的围棋将是人类最后的尊严所在。结果继李世石只能赢一场之后，柯洁面对阿尔法狗升级版的完败以及惨败，宣告了这一尊严的彻底失去。

面对只能猜到阿尔法狗一半棋的巨大差距，排名世界第一的柯洁泪落比赛现场。

其实这种结果是必然的，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智力的本质和计算机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抽象计算能力。人的逻辑辨别、分析、判断等智力运作是基于对具象的抽象归类、数分和推理演绎的，计算机也是基于抽象计算而有文字、音频、影像等的构建、识别和组合联系，两者根本上并没有两样。

李世石和柯洁的大脑比之我们，可能就是云计算、量子计算与传统计算的差别。但更擅长于此的是计算机，因为人脑是一种复杂功能的系统体，不只有计算的功能，而计算机的特质和核心能力及潜力就是计算。也就是说，从计算本身来说，人的智力本是有着可被替代性的，并且不具备核心优势，败北于人工智能甚至未来被全面替代，没有什么稀奇的。

所谓的智商，指的就是这种计算的能力和潜力。这也是为什么智商超群的人大多出在理科领域。那么人类最后的尊严是否就真的失去了呢？绝对不是的。柯洁的失败，失去的是人类智力的尊严，而不是人类的尊严。人类在智商之外，还有一个更根本、更高级的商，那才是人类真正的最后尊严所在。

这便是慧商。所谓智慧，智与慧是不同的。智力是一种计算力，慧力则是一种灵觉力；智力是对应于有形之物的，慧力则是对应于无形之物的；智力指向的是对现象世界的利用，慧力指向的则是对本体世界的体入。这就像那些天赋异禀的大艺术家，那些境界超凡的儒释道的神佛圣人，没人会说他们智商很高、用智商来形容他们。适合描述和定义他们的，正是慧商。

这也是为什么是人类用智力创造了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人工智能，因为人类智力不是单纯的智力运作，而是有慧商的直抵本质之洞察和超越现象之觉知的强大助力，而使自己的智力运作有了更广阔、更多层次、更系统性的空间。从这个层面说，人类智力的尊严也是永在而不可被替代的。

具体来说，慧商首先就是指人们通常所说的悟性。智商有高低，悟性同样如是。智商上，那些年纪很小就进入科大少年班，或者年纪轻轻就取得骄人成就的大科学家的例子，大家见得多了。少为人知的是那些悟性超群的人，大家都以为觉悟肯定要来自岁月沉淀和年龄积累，其实也同样有着很多显著的例子。

比如东晋时大译经家、佛学大师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他是罗什门下四圣和十哲的上首，23岁写出《般若无知论》，让罗什叹为奇才，当时就被称为“法门龙象”和“解空第一”。由他的四篇文章结集而成的《肇论》一书，更是佛门千年流传的第一流经典。而他去世时多大呢？仅仅31岁。

再比如魏晋时第一玄学大家王弼。《道德经》的注本众多，河上公、成玄英等高人的注也不少，而千年来最受重视、最具影响、位列第一位的是谁的呢？王弼的《老子注》。《周易》也是如此，更不乏注解，上品同样不少，但要论贡献，还是首推王弼的《周易注》，因为正是他的这部注，在易学中开辟出了义理学派，之前的易学则只有象数学派。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去世时多大呢？只有24岁。

儒释道三门，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六祖从五祖手中接过祖师衣钵时，据说只有24岁，隐遁后出山开宗立派、成佛作祖时，仅仅30岁。释迦佛29岁出家，六年苦修而大彻大悟，时年只有35岁。王阳明龙场悟道是34岁，尽得孔子真传的颜回和尽得心学真髓的阳明第一高徒徐爱，去世时一个41岁一个31岁。比起科学和艺术上的天才，这些人也许更能诠释天才的含义。

当然，这些人太高了，我们够不着。但正是他们绝顶的慧商，向我们昭示了慧商的存在和意义。他们依于现象而以灵觉切入本质，绝不仅仅停留在现象和逻辑思辨上的路子，也同时告诉了我们慧商是什么，以及如何通往。说白了，很多人不知道通过感知力、以感应的方式去了解把握事物，是更根本、更高级的方式，反而以为那是浅薄和不可靠的。

但慧商不只有悟性这一层含义，悟性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很早前我就写过一篇文章，说只有最聪明的人和最笨的人才能够成佛。最聪明的人就是悟性极高的人，什么又是最笨的人呢？就是那些不胡思乱想，知道老老实实下笨工夫的人，是心有定性的人。因为心有定性肯下笨功夫，所以他们不入歧路、不陷反复，反而走在一条最快最好的直路上。这样的人看似呆笨木讷，其实是有真正的大智慧，六祖所谓“下下人有上上智”。

世间多的则是不上不下的人，聪明伶俐的永远在心猿意马、摇摆不定，浮于表面和浅薄；蠢笨的永远不愿安守本分，从来断不了非分之想。再能玩弄聪明机巧也终是小聪明，小丑再能跳梁也终不脱愚蠢。所以他们成不了佛，因为不够聪明和不够笨。

定性，就是慧商的另外一层。为什么说它更重要呢？因为觉慧之路，最根本最重要以及世人最欠缺的，就是去行去做啊。

那些时常会有的关于禅宗和净土宗孰高孰低的争论，便是看不到这一层。禅宗讲不假方便、顿超直入，诚然是高明至极，但那是要以悟性打底的，没这份悟性就只能是东西乱撞的无头苍蝇。求往生西方的净土宗教你老老实实念佛，反而契合了佛家制心一处、一心不乱的根本修法，还是人人可以下手的，实乃更具大乘普渡精神的另一种极致高明。弘一法师本是不拘世俗的风流才子，后入佛门选择的却是持戒最为精严的律宗，这背后的隐喻你看到了吗？

慧商的两层，悟性与定性，也不是说具备一个即可，而是非要同时具备不可——禅宗大师们时时观照自心的工夫，你看不到；净土工夫深的人，你也不知道他们对空性实相的真实感知；两家只是下手和表现有异而已。那么如何开发自己的慧商也就很明白了：学会用心感知感应，开你悟力；学会专注笃定一处，养你定力。如今有智商、情商、逆商等种种商，却都是以功利为目的；慧商，则非脱功利心而不可得。

这也让我想到前两天在大阴阳社的分享，谈的是人的根器问题。世人只知道有慧根，却不知道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根——信根。慧根对应的正是人的悟性，信根对应的则正是人的定性。慧根给予人的是道力，信根给予人的则是愿力。

何为信根？做这个分享的缘起是看到知乎上的一个提问：为什么鸠摩罗什大师同时翻译了“最不迷信”的《金刚经》和“最迷信”的《阿弥陀经》？《金刚经》是破相显空的妙书，《阿弥陀经》则是讲西方极乐世界的，确实天差地别。《阿弥陀经》却是净土三经之一，那么通过上面所说，你就能知道其中深意。

另一层深意则是虽然净土的念佛法门简单而有大效用，却是不容易做到的。因为首先你要信佛，只有深信才做得到真正笃定地去念，否则心必是浮于轻薄的，要么落在求自我救赎的心理安慰，要么落在求福报的执著妄想，皆非真信。为什么有人能信有人不信？这就牵出了信根的问题。

所谓信根，就是信的能力——是的，信是一种能力，尤其是信于当信的。这是一种什么能力呢？我在分享中说：就是在你的智能还不能透彻把握根本的时候，你的灵觉却已经更深地逼近了真相，于是而生起了信。真正的信，是从这里来的。所以信根比起慧根，更能体现人的灵觉性。能不能信，信的是否是当信的，便是信根之所以为根器所在。

能深信自能笃定，能笃定自有定性，这很好理解。深信往往又是伴随着一种深切的愿望的，比如净土是想往生西方，比如做止观是为觉悟，比如我们笃定于一件事往往是为了意义和价值。因为这种愿望的深切，我们的心和所做的事就会呈聚焦效应，内心就会形成相应的势，外在就会聚合相应的缘，而越来越呈事半功倍的滚雪球效应，这便是愿力的实质。所谓佛菩萨的加持，愿力就是这种加持，佛菩萨象征的其实是道。

儒家为什么那样重视诚敬？原因也在这里。所谓信仰，便是诚敬。心诚则灵，心虚必空。

如何开发培养自己的信根呢？一是像讲慧商时所说，先养成以感知力和笃定力了解和把握世界的能力，这是基础。然后是对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经时间和无数先贤检验过的经典之书和圣贤之言，学会不以分别去看、不用私意揣度，先假定全部为真相，然后逐渐参悟领会直至从假信变成真信，从形式通达本质。

比智商更高的商，便是慧商；比慧根更深的根，便是信根。这两点都处于更深层的位置，因而具备更大的根本性和决定性。它们如此重要，世人看到的却太少，更别说遵循。所谓人类最后的尊严，计算机可能瞬间完成一个天文数量级的运算，却可能永远无法完成一次简单的反思，更别说这两样东西。而对于这种尊严，我们维护和建立的也远远不够。

你的慧商是多少？你的信根有几何？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