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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姓的传说故事有哪些

2022-11-03 10:43 作者:新京报 围观:

白马三郎、水部尚书:那些死去的英豪,都成了福佑活人的神灵,下面一起来看看本站小编新京报给大家精心整理的答案,希望对您有帮助

门姓的传说故事有哪些1

最早的福州人又是什么样?

现在的福州人多数自己也说不上来。福州老一辈有一种乡野奇谭,说通体白色的人才是真正的“福州本地人”,这种传说可能源自上古白化崇拜,但也难觅根源。

如果我们能乘时光机,穿越到先秦,问一问诸国史官,“福州本地人”到底是不是这样奇特,可能会发现,当时的“外地人”们,其实也说不清“福州人”是什么样,甚至连如何去到那里也不清楚。

“闽在海中。”

在邈远的《山海经》时代,中原人无从了解,福建并非不通陆路的海岛。这是因为峻拔的武夷山脉,如屏障一般,隔绝了窥探的目光,也熄灭了大举南下的蠢蠢欲动。福建的早期历史,正因此而神秘莫测。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10月28日专题《三山旧梦》的B02-03版。

「主题」B01丨三山旧梦

「主题」B02-B03丨闽都别记

「主题」B04-B05丨三山行迹

「社科」B06-B07丨海山纪闻

「艺术」B08丨《小金蛇》 死亡教育,或一个另类的成长寓言

撰文 | 张继州

冶城

铸城记

今日群山环抱中的福州平原面积居全省第二,但在古时,闽江的入海口远比今日宽广,如今的福州城区,汉代以前大部分尚在海平面以下。与生齿繁衍快速的中原隔绝,又兼山多地少,上古时期,仅有少量先民,在闽江沿岸的山麓建造房舍、烧制陶器,过着渔猎生活。我们可以在闽侯昙石山博物馆看到距今四五千年的遗址。虽然这是福州文明的开端,但远谈不上先进——在“昙石山文化”中,未曾发现金属冶炼技术的应用。并且,通过分子人类学研究推测,昙石山先民可能是南岛语系人群的祖先,和现在的福州人并无血缘关系。换言之,昙石山文化,已经消逝于文明之海。

昙石山遗址,张继州摄。

春秋战国时期,越人南下活动带来了冶铁等先进的技术,从考古发掘和古人的传说中都能相互印证。福州城北的名胜“欧冶池”,据传为春秋时期越人欧冶子铸剑之所;无独有偶,越王勾践苗裔、闽越王无诸于公元前202年建立的闽越王城,也就是最初的“福州城”,被后人命名为“冶城”,又名“东冶”。

冶城未曾经历过完整的、全面的考古发掘,仅能通过文献与勘探相结合的形式,大致推测出它的范围:介于屏山(又名越王山)、冶山之间,跨越鼓屏路(福州传统中轴线)两侧。上世纪90年代以来,屏山市场等处的冶城遗址经过数次考古发掘,发现了汉代“万岁”瓦当和大型建筑夯土台基,这极有可能就是闽越国宫殿的遗址。无诸或许就是在这里接受汉高祖册立,成为“闽越王”,统领一方百姓的。

冶城遗址出土的“长乐未央”瓦当,张继州摄。

相比南越国辉煌灿烂的考古遗存,闽越国的出土文物并不丰富,但足见中原先进的冶炼文化和建筑文化早已流布、扎根于东南海峤。许多闽越国遗址中都出土过兵器,可见闽人的日常生活由昙石山文化以来的“饭稻羹鱼”,变得耕战兼备。这与闽越国好征伐的史实也是一致的。

无诸死后,闽越国陷入争权之乱。闽越王郢夺位后向外扩张,攻打东瓯国、南越国。南越向汉廷请援,武帝派兵南下讨伐,郢的弟弟余善弑兄夺位。余善的反叛之心超过之前的闽越王,不仅派兵杀害汉军校尉,更私自刻“武帝”玺,公开反汉。汉武帝遣军海陆并进,攻取冶城。余善为闽越国贵族所杀。

公元前110年,汉廷以“闽越悍、数反复”为由,将闽越居民迁往江淮一带,“地遂虚”。

冶城遗址出土的汉菱格纹铺地砖,张继州摄。

历史上的闽越人是否的确如《史记·东越列传》记载的那样,从故土消失、从历史长河消逝?分子人类学家、复旦大学李辉教授的研究表明,今日闽语人群的父系Y染色体中已不存在闽越成分,也就是说,他们更可能是后期北方移民的后裔。

但是,消失的古国闽越在后世的福州民间,却有着很强的“存在感”。台江名胜大庙山,传说为闽越王无诸“钓龙台”所在地,后世在此立闽越王庙,并在山巅设风云雷雨、境内山川城隍神坛。传说中的闽越王无诸墓所在地亦有庙,至今遗留“祖庙”地名。至于民间将闽越王奉为主神的庙,或将闽越王奉为“境主大王”的庙,更是不在少数。

在民间信仰层面,比闽越王更知名的“闽越系”地方神有白马王。民间传说闽越王郢有子,号称“白马三郎”,富有勇力。有巨鳝在东郊鳝溪为害一方,白马三郎率部将前往射鳝,为民除害,不幸与鳝同归于尽,民间遂奉祀白马三郎及其部将。唐宋以来,朝廷累次加封为“冲济广应灵显孚佑王”,成为福州民间信仰中最重要的神祇之一,鳝溪也成为宋代以来的官方祈雨地。有一种说法认为,白马王信仰的升格,与闽国创建者王审知借助白马三郎强调“闽地本位”,进行自我提升不无关系。这种对于上古记忆的反复重构,是我们今日仍然能与两千年前的闽越国在精神上“对话”的基础。

鳝溪祈雨石刻,张继州摄。

闽王祠

凡圣之间

庆城路是福州很有名的美食汇聚地。这里有一家店以水煎包著称,福建人日常较少吃面食,这道小吃颇有北方风情。如果一定要给它“寻根”,我们不妨去庆城路中段高大的红墙背后看一看——这里竟有一座高达4.9米的巨碑,它的龟趺已经低于现今的地面一米左右,足见它所处的地层何等久远;但黝黑的“将乐石”碑身上镌刻的文字还历历可读,又显出它历久弥新。它就是唐代“恩赐琅琊郡王德政碑”,是福州乃至福建历史的重要证物。

闽越国灭亡后,直至晋代,福州的人口都十分稀少。“永嘉之乱”后,大量北方士民南下避祸,史称“八姓入闽”。人口增长使得福州地位提升,终于由东晋太守严高主持修筑了历史上第二道城墙。进入隋唐,福州的发展建设渐多。如唐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观察使柳冕为皇帝祝寿祈福,建无垢净光塔,如今塔毁碑存,为福建全省最古碑刻之一。元和八年(公元813年),郡守裴次元为进行军事体育训练,在冶山南麓修筑马球场,遗址现已被考古发掘并公开展示。

不过,此时的福州,仍然是边陲蛮荒之地,史书上的记载仿佛片鳞只爪,难窥全貌。让福州迎来第二次发展高峰的,是以闽越国继任者的面貌出现的“开闽王”王审知及其后嗣。

唐末群雄并起,竞相割据。河南光州固始人王审知同兄王潮率部南下,攻取福州,福建各地纷纷归附。王潮去世后,王审知掌握军政大权。他吸取了昔日地方军阀走马灯般更迭背后的教训,着力休养生息,安抚民心,使众多流离失所的农民重建家园,恢复耕作;重视商业,特设职官“领榷货务”,并开辟甘棠港开展海外贸易;招贤揽士,推行文教,设立四门学“教闽士之秀者”;扩建了福州“罗城”,使今三坊七巷等地圈入城内,还创建一系列佛教寺院。王审知的一系列“德政”使他获得士民拥戴,唐哀宗加封其为琅琊郡王,并铭刻其功绩于前文所述的“德政碑”上,立于王氏故宅之内。

闽王祠 张继州摄。

在唐末五代烽火不休、纷纷扰扰的大局中,王审知是非常清醒和具有远见卓识的统治者。福建僻居海隅,武夷山如同天堑,与蜀中相酹,适合割据一方、自立门户,但已经深得民心的王审知“宁为开门节度使,不做闭门天子”,仅在唐亡后接受了后梁的“闽王”封号,却从未称帝,依然将心思放在了富国强民上。王审知统治的时期为福建奠定了后世经济文化繁荣的基础,是故王审知被后代誉为“八闽人祖”。

王审知薨逝后,葬于北郊宣陵。这里如今荒草萋萋,因为明中期即被守军盗掘一空依山而建的巨大陵墓里只有两个空空荡荡的地宫。联想到吴越国钱氏陵墓历代被有司和百姓守护,闽国王氏陵墓的遭遇令人叹惋。但,这何尝不是王审知后代骄奢淫逸、骨肉相残结出的民心背离之果呢?

福州人对闽国王氏的“崇德”“报功”仅限于王审知兄弟这一代。他的继任者王延钧称帝后,大兴土木建筑宫室,崇佛佞道铺张靡费,同时信任权奸,妄杀臣下。闽国内乱自此始,皇室互相残杀,百姓生灵涂炭,更招致南唐和吴越竞相攻伐,最终公元945年,闽国为吴越国吞并。

尽管闽国后期仁义不施,但仍然留下了宝贵的物质文化遗产。如福建大型石塔的开端之作,公元941年建成的崇妙保圣坚牢塔(俗称乌塔);闽国海外商贸交流的宝贵证物,现藏福建博物院的闽王儿媳刘华墓中出土的孔雀蓝釉陶瓶等。公元964年,郡守鲍修让以闽国宫殿木料建成的华林寺大殿,是长江以南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亦是国之瑰宝。

乌塔,小飞刀手绘。

自王审知攻取福州,直到闽国灭亡,仅有短短52年的时间,但在福州乃至福建历史上,这短暂的半个世纪意义非凡,不仅因为闽国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独立的封建王朝,更因为它代表着先进的中原文化的传播,代表着闽地文化发展的先声。福州有宋代乃至后世的恢宏气象,全赖闽国奠基。这就是福州人为何如此地怀念闽王的仁政。明人徐熥的诗中记载了闽王祠祭祀的场景:“庆城灯烛夜辉煌,照见丰碑字几行。此是先朝汤沐邑,年年歌舞祭闽王。”如今,“闽王王审知民间信俗文化”已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闽国对福州乃至福建更为深远的影响,已非只言片语所能概述。

鼓山石刻

风流逝水

若要再寻一处闽王祠,福州东郊的鼓山是意想不到的去处。鼓山是福州最著名的风景名胜。古人常说福州“旗鼓相当”,然而西郊的旗山知名度远不及东郊的鼓山,个中缘由是鼓山多了一座被誉为“闽刹之冠”的涌泉寺。它是王审知迎请高僧神晏为国师所肇建,历经千年的心印相传,在闽台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属寺遍布福州乃至海外,近代名僧虚云亦在此出家、受戒。因为这样的因缘,涌泉寺伽蓝殿隔壁就是闽王祠,这位崇佛的一方诸侯便在此日日与晨钟暮鼓相伴。

传说神晏国师在灵源洞侧畔坐禅,嫌弃水声喧哗,大喝一声流水遂止。故而,灵源洞别称“喝水岩”。此地石壁峭立,环境清幽,宋时已成为游览胜地。公元1046年,第一段摩崖石刻被镌刻上灵源洞侧畔的崖壁:“邵去华、苏才翁、郭世济、蔡君谟庆历丙戌孟秋八日游灵源洞”。蔡君谟即是书法“宋四家”之一的名臣蔡襄,他在这段石刻两侧又留下了“国师岩”“忘归石”两段巨字榜书。此后的游人在鼓山留下了约500段摩崖石刻,其中宋刻有109段。单在灵源洞附近,就有鳞次栉比的200段左右,将数面山崖占得满满当当,其中还有朱熹、李纲等宋代名人题刻。不愧为“东南碑林”。

涌泉寺本身,也是“寻宋”的好去处。山门前矗立着两座北宋元丰年间烧制的千佛陶塔,高近7米,国内罕有。双塔结构精巧,是宋代木构建筑的真实摹刻。塔下铭文记载:“闽县永盛里清信弟子郑富与室中谢三十一娘,各为四恩三有,发心敬造贤劫千佛宝塔一座”,这两座陶塔并非王公显宦的施舍,而是民间募捐而成,可见宋代福州民间经济富裕,匠人技术也相当高超。

涌泉寺陶塔 张继州摄。

进入宋代,伴随着人口不断移入繁衍,全国经济重心南移,以及商品贸易的发达和新商路的开辟,福州已渐成东南都会,位列全国十大城市。更值得一提的是,福州的文化教育在宋代尤其发达。蔡襄、赵汝愚、程师孟、曾巩、辛弃疾等文化名家先后镇守福州,发展教育,出生于闽地的理学宗师朱熹更是为避“伪学”长期在福州讲学。正如春风化雨般,福州在两宋涌现了2247名进士,其中更有7位高中状元。靖康之乱后,宋室南迁,管理大量皇家宗子的西外宗正司迁入福州,令福州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明代学者黄仲昭概括福州文风道:“闽虽为东南僻壤,然自唐以来,文献渐盛,至宋,大儒君子接踵而出,仁义道德之风,于是可以不愧于邹鲁矣。”

正因如此,福州的宋代遗迹才如此丰富多样,堪为“寻宋之旅”的首要目的地之一。

若您醉心书法和名人旧迹,除了鼓山,城内的乌山和于山也是宋刻遍布之胜地,乌山上更有宋哲宗之女吴国长公主驸马潘正夫的题刻,记载着靖康之乱后,皇室“循赣水走湘湖、濒南海而迭闽川”的一段颠沛流离。古建筑爱好者也不难发现,福建省三大宋代木构中,有两座位于福州,除了前文提到的华林寺,尚有罗源的陈太尉宫,为我国现存唯一的宋代民间庙宇。木构之外,福州的石构建筑同样发达,长乐圣寿宝塔、连江仙塔以及福清海口桥、闽侯十四门桥,都是宋代工匠留下的杰作。

若是要看更贴近宋代人日常生活的文物,福建博物院里南宋黄升墓的出土丝织品值得一观。极难保存的古代织绣,在这里一次竟出土了345件之多,不乏精妙入微的极品,是复原宋代上层妇女服饰的重要依据。如果觉得宗室夫人黄升的遗物太“高大上”,福州乡村有大量“接地气”的宋代古井和古桥,同千佛陶塔一样,都由当时的普通民众捐修而成,其中许多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仍在发挥作用。一些宋代善男信女同一家族的后代,在重修桥梁的同时,还会把自己的姓名与老祖宗并列刻上。这就是千年血脉相承的具象化。

福州南宋黄升墓出土衣物上的罗绣佩绶花卉图纹样,出自福建省博物馆编《福州南宋黄升墓》考古报告。

在具体的文物之外,宋代福州更是在思想文化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在此留下了《道山亭记》等诗文,描绘了“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和“万家市井鱼盐合,千里川原彩画明”的富饶场景;南宋爱国词人张元幹为主战派李纲丞相写下“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的词句,堪为闽侯李纲墓前牌坊上的“古社稷臣”作注脚;一代词宗辛弃疾为福州西湖写过“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的溢美名句。此外,福州宋代的宗教文化也相当发达,黄裳在福州刊刻的《政和万寿道藏》是我国第一部刻本道藏,而东禅寺刊刻的《崇宁万寿大藏》是中国南方系统的第一部佛教大藏经。福州也是宋代禅宗中心,《五灯会元》中有众多福州高僧法语,雪峰崇圣禅寺位列禅宗“五山十刹”之一。

宋代福州的丰饶不胜枚举,然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当南宋走向风雨飘摇,昔日太平乡里、大后方福州城也自难幸免。福州的这一页历史,又会写下怎样的故事?

泰山宫

残照犹辉

前面提到辛弃疾曾经任职福州,留下了优美词作。其实他在福州过得不算快乐,因为得罪朝臣,被弹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旦夕望端坐闽王殿”,于是就辞官回家了。其实闽国灭亡多年,福州人虽然纪念着王审知,也崇奉着王审知的化身白马王,但是做都城是什么滋味,却早已忘却了。

天有不测风云,闽国灭亡后331年,福州竟然又当了一次“首都”。更离奇的是,这一次皇宫不再位居全城中心,竟然落在了与鼓山隔闽江相对的林浦村里。

林浦人有许多引以为豪的事,比如老祖宗在明代“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的科举奇迹,比如因保存了祠庙、民居、书院等众多明清建筑,位列省级历史文化名村;然而最令林浦人感到无上光荣的还是“宋帝行宫”,也就是泰山宫。

林浦泰山宫,张继州摄。

宋德佑二年(公元1276年),蒙元攻陷临安,陆秀夫、张士杰、陈宜中,与益王生母杨淑妃、国舅杨亮节等汇合,一起护送9岁的益王赵昰、4岁的广王赵昺,以及军民三十万渡海来到福州,在立有石塔作为航标的邵岐登岸,进入林浦村平山堂暂居。赵昰在城内垂拱殿即位(后谥为端宗),改福州为福安府,仍以平山堂作为行宫。不久后,文天祥也来到福州,共谋国是。由于元军南下,福州守臣献城投降,小朝廷又退回林浦村,十余天后再次浮海出逃,竟一去不返。

虽然成为南宋流亡小朝廷行宫仅有短短半年,但别样的记忆已经刻入了林浦村民心中,并以奇特的方式代代相传,以为纪念:平山堂行宫被改为供奉东岳泰山康王的“泰山宫”,村民认为,康王就是南宋开创者高宗赵构,他的两个“世子”就是两位逃到林浦村的小皇帝;泰山宫的“总管”神是陆秀夫、文天祥、张士杰等人的化身。至于陈宜中,因为是“庸臣”,将他单独立庙,供奉在外。

纵然有人认为这种附会纯属无稽之谈,林浦泰山宫也是优秀的福州传统宫庙建筑。背倚着庙门的是宽阔的倒座戏台,上方是盘龙刻凤的精美藻井。林浦特色的曲艺“安南伬”今日仍在此处献艺,保存了古建筑的“活态”。正殿和戏台通过天棚勾连,合为一体,无风吹雨打之虞。殿内是描金的神龛,康王踞坐其中,虎视眈眈,不怒自威。私以为,若这就是赵构,以这般勇武之气,何尝不能北定中原?每年正月,林浦村民会举办康王出巡活动,为乡间一大盛典,数十青年男子抬着康王神像步出庙门,多次耸动神轿,高声呐喊,气氛令人动容。

福州民间对宋末忠臣的纪念地远不止这一处。若论宋末忠臣中信仰面最广的,当属状元、参知政事陈文龙。传说他在杭州西湖遇害殉国后,血衣漂流到仓山阳岐村,乡人感其忠贞而立庙奉祀,并分灵多处,后世加封陈文龙为“水部尚书、镇海王”,成为航行保护神。陈文龙是莆田人,因而尚书庙会借“尚书省亲”的名义,扎制纸船焚化,送陈文龙尚书回莆田,实际上与闽南台湾的“烧王船”民俗异曲同工。义序村供奉的“三位国公”是宋末忠臣越国公张世杰、忠国公杨亮节、显国公李庭芝。抗元英烈、扬州都统使杨梦斗是长乐东渡人,他的故乡和福州北郊灰炉头均建有杨公祠。

耐人寻味的是,福州人对于元末的忠臣也同样纪念。当明军将领汤和攻打福州的时候,行中书省左右司郎中柏帖穆尔合家殉国。明时福州人哀其忠烈,就其故宅立庙奉祀。柏帖穆尔的小女儿才十岁,最为明人哀怜,故柏郎中庙又名柏姬庙。

福州是一座包容的城市,并不因为民族和政治立场有别,而对爱国忠义行为进行区分或排斥。不过,历经数百年,福州人已经忘却了柏帖穆尔殉国一事的来龙去脉,仅把柏姬讹传为“白鸡小姐”供奉至今。

也算趣事一桩。

文/张继州

编辑/李阳 李永博

校对/薛京宁

门姓的传说故事有哪些2

青云山脉巍峨高耸,虎踞中原,山阴处有大河“洪川”,山阳乃重镇“河阳城”,扼天下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青云山连绵百里,峰峦起伏,最高有七峰,高耸入云,平日里只见白云环绕山腰,不识山顶真容。青云山山林密布,飞瀑奇岩,珍禽异兽,在所多有,景色幽险奇峻,天下闻名。

  只是更有名的,却是在这山上的修真门派----青云门。

  青云一脉历史悠久,创派至今已有两千余年,为当今正邪两道之首。据说开派祖师本是一个江湖相师,半生潦倒,郁郁不得志。在其四十九岁那年,云游四方,路经青云山,一眼便看出此山钟灵奇秀,聚天地灵气,是一绝好之地。当下立刻登山,餐风饮露,修真炼道,未几,竟于青云山深处一处密洞内,得到一本无名古卷,上载各般法门妙术,艰深枯涩,却是妙用无穷,威力巨大。

  相师得此奇遇,潜心修习。忽忽二十年,小有所成,乃出,几番江湖风雨,虽不能独霸天下,倒也成了一方之雄。遂在青云山上,开宗立派,名曰:青云。因此古卷所载,近于道家,他便做道人打扮,自号“青云子”,后世子弟多尊称为“青云真人”。

  青云子寿三百六十七岁,身前收了十个弟子,临终前叮嘱道:“我半生说学,尽在相术,尤精于风水之相。这青云山乃是人间罕有灵地,我青云一门占.有此山,日后必定兴盛,尔等决不可放弃。切记,切记!”

  当时十位弟子纷纷点头,深信不疑,青云子方才溘然而逝。不料其后百年间,不知是天意弄人,或根本是青云子相术不精,青云门非但没有发达,反而日见式微。

  十位弟子中,两人早夭,四人死于江湖仇杀对决,剩下的一人残废,一人失踪,只传下两脉。如此过了五十年,青云山方圆百里发生了从未有过的天灾地震,山洪爆发,地动山摇,死伤无数,竟是又绝了一脉。而仅剩独苗,却限于资质,本领低微,早不复青云子当年风光,反因那本古卷缘故,惹来外敌争夺,几番血战,若不是青云子留下的几道厉害禁制法宝,只怕青云门已被人灭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整整四百年,青云门毫无起色,几乎可以用“苟延残喘”来形容了。到了最后,甚至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青云七峰中,除了主峰通天峰,其余六座都被外敌占了,其中还有强盗悍匪,以做据点,四处抢掠,横行不法。不知情的人多有误解,以为青云门已堕落如斯,青云子弟虽多般辩解,亦有心杀敌正名,却是有心无力,可怜可叹。至今想起,那实在是青云一脉最悲苦的一段日子。

  直到距今一千三百年前,情况才有了改变。

  大概是青云子的相术终于显灵了,或是上天累了,不再捉弄青云门,在这个时候,从青云门第十一代传人中,竟出了一个惊才绝艳、领袖群伦的绝世人物----青叶道人。青叶俗家本姓叶,原是一贫苦书生,天资聪颖过人,却屡试不中,后机缘巧合,为青云门第十代掌门无方子收为关门弟子,年仅二十二岁。

  青叶入门之后,只一年间便将无方子所传的所有剑术法道领悟贯通,在众弟子中独占鳌头。又过一年,便连无方子也只能凭借深厚修行与他勉强打个平手。无方子又惊又喜,断然将祖师传下的那本古卷拿出,传于青叶自行参祥。青叶便就此在通天峰后山“幻月洞”闭关,这一关便是十三年,方才破关而出。

  据说他破关之时,正是月圆之夜。那夜冷月高悬,整座青云山通天峰便如白昼一般。忽尔狂风大作,后山竟有龙吟长啸,声震百里,听者无不变色。后,有淡紫祥光,冲天而起,一声巨响,幻月洞府豁然而开,青叶须发尽白,面带微笑,身有清光,缓步而出,众人骇然,以为成仙。

  其后,青叶正式出家,以本家姓叶,取青云之“青”字,故名青叶。他当日笑别恩师无方子,道:“师尊稍待,弟子出去办事,一日即回。”

  众人不明所以,一日夜后青叶御剑而回,青云山六峰外敌,竟已尽数伏诛。青叶道人道法之强,手段之狠,一时间名动天下,青云门声势大盛。

  又过一年,无方子即将掌门之位传于青叶,自己清修去了,不再理门中琐事。青叶掌权之后,励精图治,大力扶助同门,严格挑选传人,加之他从那无名古卷上领会所得,有神鬼不测之威。青云门从此蒸蒸日上,五十年间,以是正道支柱,而到了二百年后,便已领袖正道各门诸派。

  青叶真人高寿七百五十岁而逝,他一生收徒严谨,仅传七人,遂将青云七峰分置七人,令七脉共传香火。其中长门居于主峰通天峰青云观中,是一门重心所在。

  及至今日,青云门下弟子已近千人,高手如云,声威显赫,与“天音寺”、“焚香谷”并列为当世三大门派。而掌门道玄真人,功参造化,超凡入圣,更是当世一等一的绝世人物。

  ※※※

  青云山麓脚下,离大城“河阳”还有五十里地的西北方,有个小村落叫“草庙村”。这里住着四十多户人家,民风淳朴,村中百姓多以上山打柴交于青云门换些银两生活。平日里村民常见青云弟子高来高去,有诛般神奇,对青云门是崇拜不已,以为得道仙家。而青云门一向照顾周遭百姓,对这里的村民也颇为不错。

  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低垂,让人有股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从草庙村处看去,那巍峨的青云山直插天际,奇峰怪岩,隐隐带了一丝狰狞。

  只是,村民们世代居住于此,这般景象见过不知多少次了,毫不在意,更不要说无知小孩了。

  “臭小子,你往哪儿跑?”一声喝骂,带了几分笑意,出自一半大小孩之口,他看去十岁左右,眉目清秀,领着四、五个男女孩童,追着前方另一个小孩。前头那小孩比他小了两岁,个子也矮些,此刻脸上满是笑容,拼力向前跑去,间中还回头做了个鬼脸。

  “张小凡,有种你就站住!”后头那小孩高声叫道。

  前头那叫张小凡的孩子“呸”了一声,边跑边道:“你当我白痴啊!”说着反而跑得更快了。

  一路追跑,这些小孩逐渐跑近了村子东头的那间破旧草庙。从外看去,这座小草庙破旧不堪,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世风雨。

  张小凡第一个冲了进去,不料一不留神,居然被门板拌了一下,扑通一声,摔了个跟头。后边几个小孩大喜,一拥而上,将他压在身下,那清秀男孩面有得色,笑道:“被我抓住了,这下你没话说了罢?”

  谁知张小凡怪眼一翻,道:“不算不算,你暗算了我,怎么能算?”

  那男孩一愣,奇道:“我什么时候暗算你了?”

  张小凡道:“好你个林惊羽,你敢说这个门板不是你放在这儿的?”

  那叫林惊羽的小孩大声道:“哪有此事!”

  张小凡一抿嘴,头一歪,一副坚决不投降、不屈服的样子。林惊羽气从心头起,一手扼住他的脖子,怒道:“说好了抓住就认输的,你服不服?”

  张小凡理也不理。

  林惊羽脸色通红,手上用力,大声道:“服不服?”

  张小凡气管被他扼住,呼吸逐渐困难,慢慢的脸也开始涨红,但他小小年纪,性子竟是极犟,硬是一声不吭。

  林惊羽却是越来越怒,手上力气越来越大,口中一迭声道:“服不服,服不服,服不服?”

  这时其他小孩眼看不对,都悄悄缩了回去,只剩下这两个无知孩童,为了意气之争,由着各自偏激性子,这般彼此坚持下去。

  眼看着一场大祸便无端生出,忽听这草庙深处一声佛号,有人道:“阿弥佗佛,快快住手。”

  一只干瘦手掌,横空而出,伸出二指,在林惊羽双手上弹了一弹。林惊羽如遭电击,全身大震,双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

  张小凡大口喘气,显是憋得狠了。他二人怔在当地,回过神来,想起了刚才情景,对看一眼,彼此都越来越是后怕。

  林惊羽怔怔道:“小凡,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

  张小凡摇了摇头,呼吸渐渐平稳,道:“没事。咦,你是谁?”

  众小孩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在这庙中,正站着一个年老和尚,脸上皱纹横生,一身破旧袈裟,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只有手中持着一串碧玉念珠,竟是晶莹剔透,耀人眼目,发出淡淡青光。奇怪的是,在十几颗大小一致,光洁剔透的青玉念珠中,偏偏还夹杂着一颗非玉非石、颜色深紫、暗淡无光的圆珠。

那老僧不答,只用目光在这两个小孩身上细细看了看,忍不住便多看了林惊羽几眼,心道:“好资质,只是性子怎么却如此偏激?”

  这时张小凡踏上一步,道:“喂,你是谁啊,怎么从没见过你?”

  草庙村在青云门附近,这里道教为尊,佛家弟子极为少见,故张小凡有此一问。

  老僧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反问道:“小施主,刚才性命交关,你只要认个输便是了,为何却要苦苦支撑,若非老衲出手,你只怕已白白送了性命!”

  张小凡呆了一呆,心里觉得这老和尚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只是事到临头,他却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怔在那里。

  林惊羽瞪了老僧一眼,拉了张小凡的手,道:“小凡,这老和尚古里古怪,我们别理他。”说完便拉他向外边走去,几个孩子都跟了过去,显然一向以他马首是瞻。

  张小凡下意识地也迈开脚步,只是他走出庙门一段路后,忍不住又回头向庙里看去,只见天色渐暗,依稀可以看见那老和尚依然站在那里,只是面容已模糊不清了。

  ※※※

  夜深。

  一声雷鸣,风卷残云,天边黑云翻滚。

  风雨将欲来,一片肃杀意。

  老僧仍在草庙之中,席地打坐。抬眼看去,远方青云山只剩下了一片朦胧,四野静无人声,只有漫天漫地的急风响雷。

  好一场大风!

  一道闪电裂空而过,这座在风中孤独伫立的小草庙亮了一亮,只见那老僧在这片刻间已站在了庙门口,一脸严肃,抬眼看天,双眉越皱越紧。

  西边村子中,不知何时已起了一股黑气,浓如黑墨,翻涌不止。老僧站在草庙之中,死死盯着这股黑气。

  忽然,那股黑气一卷,盘旋而起,径直便往村外而去,正向着草庙方向而来。它速度极快,转眼即至。老僧眼尖,一眼看见其中竟夹带着一个小孩,正是白天见过的林惊羽。

  老僧脸色一沉,再不迟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枯瘦身子霍地拔地而起,直插入黑气之中。

  黑暗中不知名处,传来了一声微带讶意的声音:“咦?”

  几声闷响,黑气霍然止住,在草庙上空盘旋不去。老僧肋下夹着林惊羽,缓缓落下,但身后袈裟已被撕去了一块。

  借着微弱光线,只见林惊羽双目紧闭,呼吸平稳,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过去。

  老僧没有放下他,抬头看着空中那团黑气,道:“阁下道法高深,为何对无知孩童下手,只怕失了身份罢?”

  黑气中传来一个沙哑声音,道:“你又是谁,敢管我闲事?”

  老僧不答,却道:“此处乃青云山下,若为青云门知道阁下在此地胡作非为,只怕阁下日后就不好过了。”

  那人“呸”了一声,语带不屑,道:“青云门算什么,就仗着人多而已。老秃驴莫要多说,识相的就快快把那小孩给我。”

  老僧合十道:“阿弥佗佛,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断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孩遭你毒手。”

  那人怒道:“好贼秃,你是找死。”

  随着他的话语,原来一直盘旋的黑气中,一道深红异芒在其中闪了一闪,刹那间这小小草庙周围,阴风大作,鬼气大盛。

  “毒血幡!”老僧脸上突现怒容,“孽障,你竟然敢修炼此等丧尽天良、祸害人间的邪物,今日决计饶不了你。”

  那沙哑声音一声冷笑,却不答话,只听一声呼啸,红芒大盛,从半空之中,腥臭之气大作,一面两丈红幡缓缓祭起。这时,鬼哭之声越发凄厉,似有无数怨灵夜哭,其间还隐隐有骨骼作响声,闻之惊心。

  “贼秃,受死!”那黑气中人一声断喝,只见从那血色红幡之上,突现狰狞鬼脸,有三角四眼,尖齿獠牙,“咔、咔、咔、咔”骨骼乱响处,鬼脸上的四只眼睛突然全部睁开,“吼”地一声,竟化为实体,从幡上冲出,带着无比血腥之气,击向老僧。

  老僧脸上怒色更重,知道这毒血幡威力越大,修炼过程中害死的无辜之人势必更多。要炼成眼前这般威势,只怕要以三百人以上精血祭幡方才可以。

  这邪人实在丧尽天良!

  眼看那鬼物就要冲要眼前,老僧却并不放下肋下小孩林惊羽,只用持着碧玉念珠的左手,在身前虚空画圆,单手结佛门狮子印,五指屈伸,指尖隐隐发出金光,片刻间已在身前欢出一面金色法.轮,金光辉煌,与那鬼物抵持在半空中。

  “小小伎俩,也来卖......”他一个“弄”字还未说完,突然全身大震,只觉得右手抱着小孩林惊羽处,手腕被异物咬了一口,一股麻痒感觉立时行遍半身,眼前一黑,身前法.轮登时摇摇欲坠。

  而正在此时,前方那个鬼物又有诡异变化,在它左右四眼正中额头上,“咔、咔”两声,竟又开了一只血红巨目,腥风大起,威势更重,只听一声鬼嚎,血色红光闪过,那鬼物将金色法.轮击得粉碎,重重打在老僧胸口。

  老僧整个人被打得向后飞了起来,肋下的林惊羽也掉在了地上,途中几声闷响,怕是肋骨已尽数断了。片刻之后,他枯瘦的身子砸在草庙壁上,“轰”地一声,尘土飞扬,一整面墙都塌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黑气中人一阵狂笑,得意无比。

  老僧颤巍巍地站起,喉咙一热,忍不住一口热血喷了出来,把身前僧衣都染红了。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全身剧痛而那股麻痒感觉也越来越逼近了心脏。

  他强自镇定心神,眼角扫过倒在地上兀自昏迷的林惊羽,却见在他衣襟之中,缓缓爬出一只彩色蜈蚣,个大如掌,最奇异的是它尾部分了七叉,看去仿佛有七条尾巴似的。而且每一只各呈一色,各不相同,色彩绚丽,只是美丽中却带了几分可怖。

  “七尾蜈蚣!”老僧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声呻.吟。

  他脸上黑气越来越重,嘴角也不断流出血来,似乎已是难以支撑,但仍然强撑着不愿倒下。他看着半空中那团黑气,道:“你将这天下奇毒之物放在那孩子身上,又故意隐藏实力,看准机会一击伤我,你是冲着我来的吧?”

  黑气中人“嘿嘿”冷笑一声,道:“不错,我便是专门冲着你普智秃驴来的。若非如此,凭你一身天音寺佛门修行,倒也不好对付。好了,现在快快把‘噬血珠’交出来,我便给你七尾蜈蚣的解药,饶你不死!”

  普智惨笑一声,道:“枉我名中还有一个‘智’字,竟想不到你炼这毒血幡邪物,岂有不贪图‘噬血珠’的道理。”他脸色一肃,断然道:“要我将这世间至凶之物给你,却是妄想。”

  那黑气中人大怒:“那你便去见你的佛祖吧。”红芒一闪,毒血幡迎风招摇,鬼哭声声,巨大鬼物再现,在空中微一盘旋,再次冲向普智。

  普智一声大喝,全身衣袍无风自鼓,原本瘦小的身躯似乎涨大了许多。他左手用力处,只听一声脆响,那串碧玉念珠已为他捏断,十几颗晶莹剔透的念珠竟不下坠,反而滴溜溜转个不停,一个个发出青光,浮在普智身前,只有那一颗深紫圆珠,却径直掉下。

  普智手掌一翻,将那深紫珠子一把抓在手中,双手即结左右水瓶印,两目圆睁,全身上下隐有金光,口中一字一字念道:“奄、嘛、呢、叭、弥、哞!”

  “六字大明咒。”黑气中人的口气立时多了几分凝重。

  随着普智“哞”字声落,刹那间所有碧玉念珠一起大放光芒,同一时刻,那邪人祭起的鬼物已冲到跟前,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但一接触到到碧玉青光,顿时化为无形,不能进前,就此僵持在半空。

  饶是如此,普智的身子又是一阵摇晃,七尾蜈蚣是天下绝毒之物,以他数百年的修行,仍然难以抵挡。只是他隐泛黑气的脸上,却露出淡淡一丝笑容,带了几分凛然。

  “呔!”

  普智一声大喝,如做狮子吼,声震四野,身前碧玉念珠受佛力驱弛,光芒更盛,忽地一颗念珠“噗”地一声碎裂,在半空中幻做一个“佛”字,疾冲向前,打在那鬼物脸上。

  “哇~~~~~呀!”那鬼物一声凄厉嚎叫,登时退了几步,周身红芒大为衰退,显然已受了伤。黑气中人怒道“好个秃驴!”

  他正要动作,只是说时迟那时快,片刻间七、八颗念珠都幻做佛家真言打中鬼物。那鬼物嚎叫不止,连连退避,做恐惧状,在被第九颗碧玉念珠击中时,终于一声长嚎,五目齐齐迸裂,骨骼乱响,“轰”地一声跌落在地,挣扎了几下,便僵直不动,缓缓化作血水,腥臭无比。

  与此同时,普智却“哇”地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而血的颜色,已成了黑的。

  “啊!”一声尖叫,在这两大高人斗法的紧要关头,从草庙门口传来。

  普智和那邪人都吃了一惊,天上黑气一动,普智也同时向门口看去,只见日间见到的小孩张小凡,不知为何来到了这草庙之前,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庙中这奇异景象。

  黑气中人一声冷哼,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只原来爬在林惊羽身上的七尾蜈蚣忽然振尾,借势飞起,疾如闪电,向那张小凡飞去。

  普智双眉一竖,右手一指,一颗碧玉念珠急冲而至。那七尾蜈蚣竟似通灵,知道厉害,不敢抵挡,尾巴一振,便如翅膀一般折冲而起,投入黑气之中,再无声息。

  黑气中人阴森森地道:“嘿嘿,果然不愧是天音寺四大神僧,重伤之下,还能破了我的‘毒血尸王’,但你收尸王一击,又中七尾蜈蚣之毒,还能撑多久?还是乖乖地把‘噬血珠’给我吧。”

  普智此刻便连眼角也开始流出黑血,惨笑一声,嘶声道:“老衲就算今日毙命于此,也要除了你这个妖人。”

  话声一落,他身前所有碧玉念珠同时亮了起来,空中那人立刻戒备,忽然间一声呼啸,一物闪着青光从后面撞入黑气,却是刚才击向七尾蜈蚣的那颗碧玉念珠,在空中飞出了一段,被普智暗中操控,折到黑气后边,猝起发难。

  只听黑气中一声怒吼,显然那人猝不及防,“砰、砰、砰”几声乱响,青芒闪处,黑气散乱,最终四处散开,化于无形。从半空中缓缓落下一个高瘦之人,全身上下用黑袍紧紧包住,看不清容貌岁数,只有一双眼睛,凶光闪闪,在他背后,还绑着一把长剑。

  普智低声道:“阁下如此道行,怎地却不敢见人么?”

  黑衣人眼中凶光闪动,厉声道:“秃驴,今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他反手“刷”地一声拔出背后长剑,只见此剑清如秋水,亮不刺目,有淡淡清光,附于其上。

  “好剑。”普智忍不住叫了一声。

  那黑衣人一声低哼,手握剑诀,脚踏七星,连行七步,长剑霍然刺天,口中念念有词: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

  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片刻之间,天际乌云顿时翻涌不止,雷声隆隆,黑云边缘不断有电光闪动,天地间一片肃杀,狂风大作。

  “神剑御雷真诀!”普智的脸色在刹那间苍白如灰,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惊讶,一丝绝望和一点点莫名的狂热。

  “你竟是青云门下!”

在张小凡眼中,天上的云,不管是白云、乌云,都没有见过象今晚的黑云这般接近地面,雷声也从未有过这般震耳欲聋,闪电从未如此刺目,几乎令他难以直视。

  仿佛,这个天就要塌了下来。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草庙中黑衣人和老和尚彼此怒目而视,作势斗法。

  忽然间,一声炸雷响过,震的他的耳朵嗡然做响的时刻,他看到天际一道绚目闪电横空出现,竟打入人间大地,落在了那黑衣人长剑之上。

  片刻间黑衣人全身的衣服高高鼓起,双目圆睁,便如将要迸裂一般。这时,这个草庙之内,在电光强烈照耀之下,已如白昼。

  那在夜晚中盛开在剑尖上的闪电,竟是如此美丽,以致于张小凡屏住了呼吸,而在普智的眼中,也再度出现了奇异的狂热。

  “这便是道家真法的大能大力么?”

  只听黑衣人一声大喝,左手剑诀引处,用尽全力一振手腕,惊雷响过,剑上电芒疾射而向普智。一路之上,草木砖石,无不激震飞扬,只有当中道路,留下深深一道炽痕。

  普智连退三步,撤去手印,双掌合十,面露庄严,全身散发隐隐金光,低低念道:“我佛慈悲!”

  “啪”的一声,只见他身前仅剩下的七颗碧玉念珠尽数碎裂,在身前三尺处幻成一个巨大“佛”字,金光耀目,不可逼视。

  下一刻,电光与那佛字,撞到了一起。

  张小凡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全部倒流,他手足皆软,不能呼吸,只觉得那一个瞬间,风止了,雷歇了,整个世界停了下来。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在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害怕时,只见白光金芒,绚丽无匹,远胜过天上太阳。整座草庙,四分五裂,以那斗法两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包括天上震飞出去。

  他一颗心里,空荡荡的,只觉得凌厉风声,不断从耳边掠过。

  他觉得害怕,下意识地想蜷起身子,但有心无力,只得任由自己向未知的地方飘去。

  他的脑中,泛起了一个想法:我要死了吗?

  剧烈的恐惧,猝然袭上心头,他全身冷汗,微微颤抖。

  当死亡站在面前,该如何面对?

  他晕了过去,不醒人事。

  ※※※

  普智缓缓走了过来,步履蹒跚,肋下夹着张小凡和林惊羽,到了一块稍微干净之地,将两个小孩轻轻放下,顿觉全身剧痛,几乎要裂开一般,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倒。

  他向胸口看去,只见透过焦臭僧衣,依稀可以看见,一股黑气已在胸口渐渐合围,只剩下心口一处小小地方,未被侵袭。

  他苦笑一声,伸手向怀中摸索。他的手抖的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摸出了一颗红色药丸,约莫有指头大小,平平无起。

  普智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想不到还是让鬼医给说中了,我到底还是要服他这一颗‘三日必死丸’。”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点头,将这药丸吞了进去。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远山。

  天空中终于飘下了雨。

  青云山耸立在风雨之中,朦胧神秘。

  “道家术法,当真神妙,竟能役使诸天神力。若与我佛家互相印证,取长补短,必能参破长生不死之迷。只可惜道玄真人修行远胜于我,却终究和我那三个师兄一般,放不开门户之见,放不下身份地位。唉!”

  普智长叹一声,收回目光,落到两个小孩身上。这时雨势渐大,淋湿了他们的头脸。草庙已在刚才的斗法中四分五裂,附近也没有什么可完全遮挡风雨的地方。

  他心中忽地一紧,不由得为这两个孩子担忧。他刚才强运真元,以天音寺“大梵般若”奇功,借佛门至宝“翡翠念珠”之力,生出降魔大力,方才挡下了那邪人威力无比的“神剑御雷真诀”,并反挫重创于他,令他惊而遁逃。但他重伤之身,又生生受了道家奇术一击,已是油尽灯枯,连最后一线生机也绝了。眼下他不过是靠鬼医给的奇药“三日必死丸”苟延残喘,延长寿命三日而已。

  “那妖人受创虽重,却未伤根本。我走之后,他必折返杀人灭口。到时不仅这两个小孩,只怕全村人家的性命都有危险。这、这、这如何是好?”

  普智心乱如麻,他修为道行极高,但一来知道自己必死,心神先乱了几分;二来担忧无辜百姓性命,偏偏那妖人似是青云门中极有身份地位之人,若贸然上山求援,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他心中最遗憾的,却还有一事,便是他平生大愿,竟不能完成了。他身为天音寺四大神僧,天下景仰,尊荣已极,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却是参破生死之迷,解开长生死结。只是他早在五十年前,便已醒悟纵然自己再如何勤加修炼佛门道法,也只能增强功力修行,而不能解开生死之谜。

  他苦苦思索,数十年后,竟真的被他想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办法。方今天下,佛、道、魔三教最为鼎盛,术法造诣最高最深。魔教名声恶劣,邪术残忍不道,人所不取;而道家奇术,精深神妙,与佛门各擅疆场,若能联手研习,必能突破僵局。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心胸开阔的三个师兄却异口同声地反对,以为邪说异想,反苦口婆心地劝告不止。他心有不甘,乃几度拜访道家名门,光是青云山就上了数次,却无一不为青云门掌教道玄真人婉拒。

  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颇有自嘲之意,心道:都只有三日性命了,却还想什么长生不死,岂非庸人自扰?

  只是他虽放开心胸,但看到那两个兀自躺在地上的小孩,心中却实在是放不下,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良策,向左右看了看,见远处还有一棵松树,尚可遮挡一、二风雨,聊胜于无,当下强打精神,抱起两个孩子,勉力向那里走去。

  好不容易走到树下,小心放下二人,普智已是精疲力尽,一下子坐倒在地,背靠树干,不停喘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一句道家名言,带了几分凄厉激愤,从普智口中,缓缓念了出来。

  苍穹如墨,环盖大地。无边乌云压顶,雨丝从天空落下,细细密密,冷风吹来,点点滴滴,打在脸上,寒到了心里。

  他仰望苍穹,半晌,才慢慢收回目光,看着身前这两个小孩,低声道:“二位小施主,老衲有心相救,无奈有心无力。事情本由我而起,反倒害了二位,真是罪孽啊!唉,你二人若是青云弟子,在那青云山上,众人之中,只怕还安全些,现在却......”

  忽然,普智全身一震,口中喃喃道:“青云弟子,青云弟子......”他心念急转,似乎抓到了想到了什么,却又要在眨眼间将要失去。片刻之间,他竟已出了一声冷汗。

  然后,他的眼中,不知为何,又再度出现了那莫名的狂热。

  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带了一丝疯狂!

  “妙极,妙极!我虽命不久矣,但若传授一人佛家神功,再令他投入青云门下,修习道家术法,岂非一举两得,既可救他二人性命,又能替我完成心愿!”

  “佛道二家自古隔阂,老死不相往来。青云门决想不到,一个年幼少年,又自小生活在青云山下,会身怀佛门大法。只要有人身兼两家之学,必可突破万年来长生不死的迷局。嘿嘿,若如此,我死有何憾?”

  他一念即决,整个人竟是亢奋无比,两腮涨红,眼有血丝,下意识地看到了林惊羽的身上,手伸了出去。但伸到一半,却又停下,心中思索:此事关系重大,当今各门诸派门户之见极重,极其忌讳偷师,若为人知晓,事情败露,必死无疑。林惊羽这小孩资质极好,若为青云门收录门下,必定备受师长注目。他小小年纪,只怕藏不住这天大秘密!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目光转而落到了张小凡的身上,想起了白天他临死而不低头的倔强性子,点了点头,道:“资质差些,也不打紧,以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再不迟疑,伸手在张小凡身上拍了几下,以残余佛力,将之救醒。

  ※※※

  张小凡悠悠醒来,眼前模糊,耳朵里兀自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看清了眼前事物,顿时吓了一跳,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只见那个老和尚全身伤痕累累,坐在他的跟前,左边身子像是被什么焚烧过一般,枯焦难看,脸上黑气重重,一脸死气。但不知为何,老和尚却神情兴奋,满眼笑意。另外,他还看到了玩伴林惊羽躺在一旁,昏迷不醒。

  “你,你干什么?”张小凡愣了半晌,才呐呐问道。

  普智不答,细细端详于他,反问道:“小施主,这风大雨大,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何来此偏僻之地?”

  张小凡怔了一下,道:“我傍晚时看到你还站在庙中,后来看天要下雨了,这里破烂的很,我想会很冷,就给你送点吃的来。”

  普智嘴角一动,合十道:“善哉,善哉。万物皆是缘,命中早注定,我佛慈悲。”

  张小凡奇道:“你说什么?”

  普智微笑道:“老衲是说,小施主与我有缘。既如此,老衲有一套修行法门,小施主可愿意学么?”

  张小凡道:“法门是什么东西?”

  普智呆了一下,随即大笑,伸出枯瘦手掌,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也不是什么东西,就是教你一些呼吸吐呐的方法。你学了之后,要答应我几件事,好么?”

  张小凡似懂非懂,但还是道:“你说罢。”

  普智道:“你决不对旁人说起此事,就算是至亲之人也不能说,你办得到吗?”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我死也不说。”

  普智心中一震,见他小小年纪,脸上竟是一片坚忍,漫天雨丝如刀如剑如霜,打湿了他的小小脸庞,有几分憔悴。

  普智忽然深深吸气,垂下眼帘,不再看他,口中却继续道:“另外,你每日一定要修习这法门一次,但不可在人前修炼,只可在夜深人静时方可进行。最后,非到生死关头,切切不可施展此术,否则必有大祸。”

  说到这里,他重新睁开眼睛,盯着张小凡,道:“你做的到么?”

  张小凡犹豫了一下,歪了歪头,又抓了抓头,一脸迷惑,但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普智微微一笑,再不多话,便开始传他一套口诀。

  这套口诀说长不长,只千字左右,但枯涩艰深,张小凡用尽心力,足足用了三个时辰,方才尽数背下。

  普智待他完全熟记,这次松了一口气,神情间疲惫之极。他看着张小凡,眼中忍不住有慈爱之色,道:“老衲一生修行,从未动过收徒之念,想不到将死之际,倒与你有了师徒之缘。说来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号。”他顿了一下,道:“我法名普智,是天音寺僧人。呃,孩子,你知道天音寺么?”

  张小凡想了想,摇了摇头。

  普智哑然失笑,道:“真是个孩子。”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伸手到怀中摸索出一颗深紫珠子,细细看了好几眼,递给张小凡,道:“你且把这个珠子好好收起,不可让外人看到。待日后安定下来,你找个深谷悬崖,将它扔了下去,也就是了。还有,我刚才告诉你的名号,你也决不可对外人说起。”

  张小凡接过珠子,道:“知道了。”

  普智摸着他的头,道:“你我有这般宿缘,也不知来生可会相见末?孩子,你就跪下给我叩三个头,叫我一声师傅吧!”

  张小凡看了看普智,却见他已收起笑容,脸色庄重,当下点头称是,叫了一声:“师傅。”便跪倒在地,重重叩了三个头。他刚刚叩完,还为抬头,便听普智低低笑了一声,但笑声中却颇有悲苦之意和决然断然。

  张小凡正要抬头看他,却突觉后背被人一拍,登时眼前一黑,又再度不醒人事。

清晨,这一场雨终于停了。

  树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从树叶边缘静静滑落,跌落下来,因为有风,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打在张小凡的脸上。

  冰冷的凉意把张小凡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要叫道:“师傅......”但四野无人,只有林惊羽躺在身旁,好梦正酣。

  似乎像是做了一场梦。

  但远处破碎的草庙,身旁酣睡的玩伴,都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甩了甩头,走到林惊羽身旁,用力推了推,林惊羽口中嘟囔几句,慢慢醒来,揉了揉眼睛,还未说话,便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湫。

  他睁眼看去,却见自己和张小凡全身湿透,躺在野外一棵松树下,不由地目瞪口呆,道:“我不是在家里睡觉吗,怎么到了这里?”

  张小凡耸了耸肩膀,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冷得很,还是快回去吧。”

  林惊羽脑中有诸般疑问,但身上的确寒冷,当下点了点头,爬起来与张小凡一起向村里跑去。

  还未到村前,他二人已发觉不大对劲,往常这个时候,村民们都已起床,但今天却安静无比,连人影也不见一个,而且随着晨风吹来,还隐隐有股血腥味。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同时加快了脚步,向村里跑去。不用多久,二人便到了村口,从村口那条大路看进去,却见村子中间那块平地上,草庙村四十余户人家,二百多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躺在空地之上,身体僵硬,成了尸体,血流成河,苍蝇乱飞,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林惊羽和张小凡二人赫然见此可怖景象,惊吓之下,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小凡霍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喘气,双手微微颤抖。适才昏睡过去时,他脑中满是凶恶鬼脸,鲜血白骨,端的是噩梦连连。

  他定了定神,向四周看去,只见这是一间普通厢房,两扇小窗,房中摆设简单干净,只有几张松木桌椅,上有水壶水杯。

  在房间里占了一半地方的,是连在一起的一张大炕,上有四个床位。除了他现在躺着的,身旁的位置被褥也有些凌乱,像是刚被人睡过。至于其他两个,被子则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在四个床位的正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张横幅,上书一个大字:道!

  看这样子,倒像是一间客栈的普通客房,又或是求师学艺几个弟子共居一室的房间。

  张小凡坐了一会,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个念头:昨晚的一切或许都是噩梦吧?也许我一直都睡在这里吧?也许走出这个房间,母亲便会如往常一样,笑着骂他:“你这个小懒虫!”

  他缓缓下了床,穿上鞋子,一步一步向房门走了过去。

  门,虚掩着。从门缝中,若有若无地有风吹进,凉丝丝的。

  他一步一步走着,两只小手却越握越紧。他的心跳得厉害,屏住了呼吸,很快的,他走到了门口,把手搭在了门扉之上。

  那一个瞬间,这扇木门竟是重如山,沉似铁。

  他咬了咬牙,一狠心,“哜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户外明亮的光线一下子照了进来,令他眯起了眼睛。温暖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暖意。

  只是,他的心,却一下子落到了冰窖。

  门外是个小小的庭院,有松柏几棵,草木几丛,间中还有几朵清香小花,怡然开放。门前是个走廊,通往院外。在门前四尺处,有几层台阶,连着院子和走廊。

  台阶一角,孤单单坐着一个小孩,手托脸腮,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或许是开门声惊动了他,那小孩迟疑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

  林惊羽。

  张小凡张大了嘴,心中有千百个疑问,但话到嘴边,却化为无声。

  他又想放声大喊,只是心口郁闷,竟是喊不出来。

  两行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滑落。

  两个小孩,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对视。

  远方不知名处,有清幽鸟鸣传来,天空蔚蓝,白云几朵。

  ※※※

  张小凡坐在了台阶的另一侧,低着头,看着小院中石头铺成的小道。

  小院之中,一片寂静。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惊羽缓缓道:“我比你早些醒来,那时屋里还有几人,我问了他们,这里是青云山通天峰。”

  张小凡低声道:“青云山......”

  林惊羽道:“听他们说,是几个路过的青云门下弟子,看到村中,村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不由得哽咽了起来。

  他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伸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后来他们在村后头找到了我们两个人,便把我们带上山来了。”

  张小凡嘴角一动,却没有抬头,道:“我们以后怎么办,惊羽?”

  林惊羽摇了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张小凡还要再说,忽听身后走廊上传来一个陌生声音道:“啊,你们都醒过来了?”

  二人同时向后看去,只见一个青年道士站在那里,一身蓝色道袍,颇有英气。只见他快步走了过来,道:“正好几位师尊也想见见你们,问你们一些问题。你们这就随我来吧。”

  张小凡与林惊羽对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林惊羽道:“是,请这位大哥领我们去吧。”

  那青年道士看了林惊羽一眼,点了点头,道:“你们随我来。”

  跟着这个道士,二人走出了这个庭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更长更大的环形回廊,边缘每隔两丈,便有一根红色柱子。在每两根柱子中间,也都有一个拱门。

  他们顺着回廊向前走去,经过了一个个拱门和柱子,这才发现,每一个拱门里,都是和刚才几乎相同的小庭院,看来这里是青云门弟子生活起居之处。

  不说别的,单从这份规模来说,这样的小院怕不下百间,可见青云弟子之多。

  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这条走廊的尽头,却是一面高耸无比的白墙,下面开了一扇大门,两扇厚厚的大木门板,高达十丈,几乎要抬头仰望,也不知当初是如何找到如此巨大的木料的。

  那青年道士视若无睹,大概平日里进进出出,看得都麻木了,脸上丝毫没有两个小孩那般动容之色,面无表情,径直从这门中走了出去。张小凡和林惊羽连忙跟上。

  甫一踏出这扇大门,两个孩子同时屏住了呼吸,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这里,几乎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一片极巨大的广场,地面全用汉白玉铺砌,亮光闪闪,一眼看去,使人生出渺小之心。远方白云朵朵,恍如轻纱,竟都在脚下漂浮。广场中央,每隔数十丈便放置一个铜制巨鼎,分作三排,每排三个,共有九只,规矩摆放。鼎中不时有轻烟飘起,其味清而不散。

  “往这里走。”似是明白这两个小孩的心思,那青年道士面上露出一丝笑容,让他们看了好一会儿,才叫醒二人,继续向前走去。

  “这里是青云六景中的‘云海’,前头还有更好的呢!”青年道士边走边道。

  林惊羽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青年道士手一指,道:“虹桥。”

  二人极目远眺,只见前方远处,广场尽头,在雾一般朦胧的云气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他们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渐渐的,有水声传来,间中还有一两声雷鸣一般的怪声,不知从何而来。

  他们越走越近,云气如温柔的仙女,轻轻围绕在他们身旁,逐渐拉开隐约的面纱,露出清晰的面目。

  广场尽头,一座石桥,无座无墩,横空而起,一头搭在广场,径直斜伸向上,入白云深处,如矫龙跃天,气势孤傲。有细细水声传来,阳光照下,整座桥散发七彩颜色,如天际彩虹,落入人间,绚丽缤纷,美焕绝伦。

  张小凡与林惊羽看得目瞪口呆。

  青年道士笑了笑,道:“随我来吧。”说着,当先走上了石桥。

  踏上石桥,二人这才发觉,桥的两侧不断有水流流下,清澈无比,但中间部分却滴水不沾。阳光透过云彩照在桥上,又为水流折射,遂成绚丽彩虹。

  那道士看着他们心醉神迷的样子,道:“你们小心了,这桥下可是无底深渊,不小心掉了下去,那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小凡与林惊羽都吓了一跳,连忙镇定心情,小心走路。

  这座虹桥极高极长,三人走在其上,只觉得左右白云渐渐都沉到脚下,想来越上越高。而前方那古怪声音,仍是不断传来。

  又走了一会,白云渐薄,竟是走出了云海,眼前霍然一亮,只见长空如洗,蓝的便如透明一般。四面天空,广无边际;下有茫茫云海,轻轻浮沉,一眼望去,心胸顿时为之一宽。

  而在正前方,便是通天峰峰顶青云观主殿“玉清殿”所在。

  青山含翠,殿宇雄峙,“玉清殿”坐落峰顶,云气环绕,时有瑞鹤几只,长鸣飞过,空中盘旋不去,如仙家灵境,令人心生敬仰。

  此时虹桥不再上升,在空中做个拱形,落在了殿前一湾碧绿水潭边。与此同时,玉清殿里隐隐传出道家歌诀,一派仙家气势。还有那个怪声,也是越发响亮。

  三人走下虹桥,来到潭边,一条宽敞石阶,从水潭边向上直通到玉清殿大门。潭水碧绿,清宁如镜,人影山影清晰可见。

  他们走上石阶,正要向上方大门走去,忽听水潭深处一声咆哮,声若惊雷,正是先前怪声。放眼看去,只见水潭中心突然起了一个巨大旋涡,片刻之后,只见巨浪卷起,一个巨大身影跃然而出,漫天水花扑面而来。

  那青年道士却似早有防备,左手一引,身子临空飘起,疾向后飘出两丈多远,停在半空。而两个小孩哪里逃得掉,登时淋得一身落汤鸡。

  只是他二人却全然未曾注意到自身情况,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出现的一个庞然大物,高逾五丈,龙首狮身,遍身鳞甲,巨目大嘴,两根锋利獠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面貌狰狞,望之生畏。

  那怪兽抖了抖身子,呼啦啦又是一阵水花扑来,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把巨首向台阶处伸了过来。

  张小凡和林惊羽见那怪物一个头比他们两个人还大了许多,阳光之下,锋利牙齿清晰可见,看着它越靠越近,心中着实害怕,忍不住紧紧贴在一起,心砰砰直跳。

  这时,那青年道士不知什么时候飘了回来,单掌竖在胸前,恭恭敬敬地道:“灵尊,他们是诸位师尊特意召见的。”

  那怪兽瞪了他一眼,“哧”地一声,打了个响鼻,一双大眼里眼珠居然转了转,倒像是人在动脑筋一般。然后不再理会三人,摇摇晃晃走到一边,在水潭边干地上趴了下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把头伏下,晒着太阳,睡了过去。

  青年道士示意惊魂未定的两人继续走,道:“灵尊是千年前我派青叶祖师收服的上古异兽,名叫‘水麒麟’。当年青叶祖师光大青云,降妖除魔,它是出过大力的。如今是我们青云门的镇山灵兽,敬称为‘灵尊’。”

  说完,他又向那水麒麟处行了一礼,张小凡正看得出神,却被林惊羽拉了一下,见他使了个眼色,便也一起恭恭敬敬地向水麒麟行了一礼。只是水麒麟头也不回,动也不动,倒是鼾声大做,怕是看不到了。

  三人行完礼后,继续前行。走过高高石阶,远远便看到金色牌匾,上书着“玉清殿”三字。来到雄伟大殿之前,只见门扉大开,里边光线充足,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三清神位,气度庄严。

  而在神位之前,大殿之上,站着数十个人,有道有俗,看来都是青云门下。众人之前,摆着七张檀木大椅,左右各三,居中最前方又有一张,上边却只坐着六人,只有右排最后一张椅子处,空无人坐。

这时,殿内众人正在谈话,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带领张小凡和林惊羽来的青年道士在门外一整衣袍,恭声道:“掌门,各位师叔,弟子常箭,奉命将两位小......”

  他话未说完,突然间在这神圣肃穆的大殿之上,竟传出一声凄厉呼喊,打断了他:“鬼,恶鬼!鬼啊!......”

  常箭吃了一惊,但张小凡和林惊羽却是吃惊更甚,这声音虽然尖利难听,却是耳熟之极。张小凡顾不得那么多,一下子冲进殿去,大声喊道:“王二叔,王二叔,是你么?”

  他心急之下,喊声中带了几分焦急,几分哭调,众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有些不忍。只见在人群背后,大殿一侧墙角,一个樵夫打扮的中年男子,双手抱头,紧紧蜷缩在角落之中,全身发抖,从手笔缝隙之间,兀自传来“鬼、鬼......”的声音。

  张小凡与跟着进来的林惊羽立刻都认出这人是草庙村里一个樵夫,姓王,排行老二,为人善良,整日笑呵呵的,对他们一班小孩也是极好,平日上山打柴之余,都会带些山间野果分给众小孩。

  张小凡想也不想,冲了过去,跑到王二叔身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王二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村里的人都、都死了?还有,我娘呢,我爹呢,他们怎么样了?你说啊!”

  王二叔听到张小凡一叠声地追问,似是有所触动,暂时不再说那“鬼、鬼”的话,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张小凡。

  大殿之上众人登时耸然动容,一个个全都安静下来,就连坐在椅子上的人也有几人忍不住站了起来,看着这里。

  只是王二叔眼眶赤红,尽是恐惧迷惑之色。他端详了张小凡半晌,却一言不发,紧皱眉头,似在极力思索着什么?

  这时,青云门中有人忍不住踏上一步,正要说话,却被身旁之人悄悄拉住。

  张小凡见王二叔半天没有反应,只是死气沉沉地看着自己,心中大是着急,大声道:“王二叔,你怎么了?”

  不料王二叔被他大声一喊,全身一抖,面上惧色大做,整个人突然连滚带爬地窜到一边,又是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口中不停哀号:“鬼,鬼,鬼啊!......”

  大殿内叹息之声顿时四起,青云门众人脸上都有失望之色,刚刚站起的人也颓然坐了回去。张小凡还待追问,却被一旁的林惊羽一把抓住。

  张小凡不解回头,却见林惊羽眼角有泪,凄然道:“没用的,他已经疯了!”

  张小凡脑中“轰”地一响,愣在当地,做声不得。

  林惊羽比他大了一岁,心思较为细密,向大殿中人看了一眼,见场中众人都身着青云门衣着,有男有女,有道有俗。多数人身有兵刃,以长剑居多。其中在椅子上坐着的六个人,更是气度出众,卓尔不群。这六人中有三道三俗,尤其坐在正中那位身着墨绿道袍,鹤骨仙风,双眼温润明亮的,自然便是大名鼎鼎的青云门掌门道玄真人了。

  林惊羽当下更不多话,拉上张小凡,跑到那六人跟前,对着道玄真人跪了下去,“砰砰砰”叩头不止。

  道玄真人细细看了他二人一眼,微叹一声,道:“可怜的孩子,你们起来罢。”

  林惊羽却并不起身,抬头看着这神仙一流的人物,悲声道:“真人,我二人年幼无知,突然遭此大变,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您老人家神通广大,能知过去将来,请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张小凡没他那么会讲话,而且此刻脑中乱成一团,也跟着道:“是啊,神仙爷爷,你要做主啊!”

  众人听了,脸上都不禁露出微笑。张小凡自是童言无知,但随后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了林惊羽的身上。

  林惊羽小小年纪,身处大变,又面对道玄真人这般名动天下的高人,说话仍是井井有条,条理清楚,这份冷静远胜过寻常孩童,更不用说那一无所知,还把道玄看做神仙的张小凡了。

  草庙村惨案,是青云门千年来未曾有过、闻所未闻之事,事情就发生在青云门脚下,青云门举派震动。道玄真人接到报告后惊怒交集,立即召来其余六脉首座商量。此刻除去“小竹峰”一脉首座水月大师未来,其他五脉首座都在座中。

  能担当青云七脉首座的人物,自然是青云门中的顶尖人物;而青云门中的顶尖人物,自也是这世间修真炼道之士中的绝顶人物。在座之人,个个都是目光如炬,此时都在心下说了一句:“好一块美玉。”

  道玄真人微微一笑,道:“这将来过去我是不知道的,但你们居住在青云山下,我青云门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只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好好回答。”

  林惊羽点头道:“是,弟子知无不言。请真人问话吧。”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道:“你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林惊羽一呆,道:“回禀真人,我昨晚还记得在家里床上睡觉,但早上醒来却和小凡一起躺在野外一棵松树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小凡叫醒了我,我们一起跑回村去,便见到那、那、那个景象,就吓昏过去了。”

  道玄真人一皱眉头,看向张小凡,道:“是你叫醒他的,那你又是如何呢?”

  张小凡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到那里去了,醒过来看见惊羽在我旁边,我就叫醒他了。”

  道玄真人和其他各位首座对看一眼,眼中都有迷惑之意。若有高人搭救,却为何只救这两个小孩,若不是,却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道玄真人沉吟了一下,道:“那就是说,你们对昨晚之事一无所知了。”

  二人同声道:“是。”

  道玄真人叹了口气,叫了一声:宋大仁。”

  “弟子在。”一个青云弟子应声而出,高大魁梧,作俗家打扮。刚才他所站位置在一位坐着的矮胖之人身后,看来是那人门下弟子。

  道玄真人道:“是你最先发现草庙村一事的,你便把当日情况,再说一遍吧。”

  宋大仁声音粗亮,道:“是。今日一早,弟子和几位同门师兄弟办事归来,御空而回。在经过草庙村上空时,弟子无意间低头,竟发现村里有二百多具死尸堆在一起,惨不忍睹。弟子等人连忙下去查看,只在村后找到这两个小孩,见他们昏迷不醒,便先让一位师弟送了回来。后来又在村边茅厕之内,”他手一指缩在墙角的王二叔,道,“发现了此人。只是他目光呆滞,精神恍惚,无论弟子如何询问,他都不答,只反复说着:鬼,鬼,恶鬼这些话。”

  林惊羽身子抖了一下,颤声道:“这位大哥,请问你们清点过人数了么?”

  宋大仁眼有同情之意,道:“我找到了一位平日与你们村里交易柴火的师弟,他对你们村里村民的情况很是熟悉。经他辨认,再经过我们点数,草庙村四十二户人家共二百四十七人,除了你们三人,都死了。”

  尽管心里早有预感,但听到宋大仁明白肯定的话后,林惊羽与张小凡仍是禁不住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晕去。

  道玄真人轻轻叹了口气,左手轻拂,袖袍内飞出一颗红色小珠,飞到张、林二人身前,在他们额上心口滚了几滚,顿时一股清凉之气,透体而入。不知怎么,他们心中原来紧绷绷的神经似乎也松了松,顿觉心力交瘁,忍不住便躺在这大殿之上,睡了过去。

  道玄真人挥了挥手,站着的众弟子纷纷行礼,然后依次退了出去。大殿之内,只剩下了他们六人。

  这时,那矮胖之人道:“掌门师兄,你现下用‘定神珠’暂时安定了他们,但他们醒来之后,你准备如何处置?”

  道玄真人沉吟了一下,转头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道人,问道:“苍松师弟,你意下如何?”

  苍松道人身材高大,面貌庄严,是青云门“龙首峰”一脉的首座。在青云门中,除了道玄真人的长门,便以他龙首峰一脉声势最盛。苍松生性严峻,除了管理本脉弟子之外,还兼管整个青云门中刑罚之事。青云弟子平日里对掌门道玄真人固然敬仰万分,但最害怕的,却反而是这个不苟言笑的苍松首座。

  当下苍松道人两道浓眉皱起,过了一会,才道:“此事疑点甚多,急切间怕是查不清楚。但草庙村民一向质朴,我们不可对他们遗孤置之不理。我看还是把他们二人收归门下吧。”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两个孩子身世孤苦,我们是要照顾他们。只是我已多年不收徒了,不知哪位师弟可将他们收到门下?”

  这时,那矮胖之人,即青云门“大竹峰”一脉首座田不易,道:“掌门师兄,依我看来,最好不要让他们二人同归于一人门下。他们身世相近,若待在一起,每见对方,都会想起往事,如此戾气不绝,只怕日后不好!”

  道玄真人想了想,道:“田师弟言之有理。他二人小小年纪,遭此大变,我们当要好好化解他们心中怨恨,如此的确不宜让他们共居一处。那就需要两位师弟来收留他们了。”说着,他向众人看去。

  只见其他五脉首座,以苍松为首,田不易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都落在了林惊羽的身上,溜溜打转,不肯离去,却无人去理会一旁的张小凡。

  修真之道,资质极其重要,世间常有所谓天才悟道,即胜过百年修行一说。而青云门人,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当年青云门穷途末路之时,只靠一个惊才绝艳的青叶祖师,虽年纪轻轻,但天资过人,参破前人古卷,修行远胜于历代先人。把一个小小青云门,搞得生气勃勃,兴旺无比,到如今更是天下正道领袖。

  此外,名师固然难求,但资质上乘的弟子同样难得,林惊羽天资过人,根骨奇佳,这青云门各脉首座自是一眼便看上了。

  安静了一会之后,那田不易咳嗽一声,道:“嘿嘿,掌门师兄,你知道我大竹峰一脉一向人丁单薄,那我这次就替你解决了一个吧。”

  说罢手正要指向林惊羽,却被身旁的“朝阳峰”首座商正梁抢先起身,挡在了身前,对道玄真人道:“掌门师兄,今日我一见这孩子便觉得与他极是投缘,想是与他有宿缘在,不如便让他投入我的门下吧。”

  青云门历史悠久,各脉表面和气,但内里都有互相较劲的意思,眼看着这林惊羽资质过人,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是下一个青叶祖师,何况收入门下最差也只是多个弟子,却不会让其他各脉得到机会。本来以道玄真人的威望修行,谁都是不敢争的,偏偏道玄自己说了不收,这种好事哪里可以错过?

  当下商正梁话音刚落,便有“落霞峰”首座天云道人在一旁道:“商师兄,你门下已有二百弟子,个个都与你有宿缘的话,你的缘分未免也太多了。”

  商正梁脸一红,正要说话,田不易却抢先道:“天云师兄说得对啊,说到弟子人数,你们最少的也在百人以上,我大竹峰一脉却只有七人,太也不像样子。不如......”

  这时苍松道人却打断了他,道:“田师弟,这两个孩子身世如此可怜,我们要给他们的是最好的照顾,而不是顾及我们自己什么人数多少。”说完,他转头向道玄真人一拱手,道:“掌门师兄,这孩子的确是块好材料,请让我将他收入门下,我必悉心教导于他,令他成才,以告慰草庙村诸位亡灵。”

  道玄真人沉吟了一下,田不易、商正梁等人心里都暗呼不妙,果然过了一会,道玄真人果然道:“苍松师弟说的也有道理,那就让他投入你的门下吧。”

  苍松微微一笑,道:“多谢掌门师兄。”

  众人看在眼里,他们与苍松同门已久,知道苍松平日不苟言笑,今日微笑已是内心极为欢喜,都不由得暗暗气恼。只是道玄真人说了话,而苍松的龙首峰一脉实力又大,只得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道玄停了一下,又道:“那这另一位......”

  商正梁咳嗽一声,闭上眼睛;天云眼看大殿的天花板,似乎突然发现那里的图案特别美丽;田不易嘿嘿干笑了一声,忽然睡意来袭,便要沉沉睡去;而刚才还没插上嘴便已被人抢走的另一脉“风回峰”首座曾叔常干脆便入了定,似乎从一开始便没理这里的事。

  只有大获全胜的苍松道人冷冷看了众人一眼,但眼里却都是笑意。

  道玄真人不禁也有些尴尬,但他何等人物,自然不会说什么这个资质差你们难道就不要的话,只是心念一动,立时便找到了一个替死鬼。

  “田师弟。”道玄真人的笑容在此刻看来如此和蔼。

  田不易心头一跳,立刻跳起,正要说话,却被道玄真人抢先道:“草庙村之事是你门下弟子宋大仁首先发现的,看来这孩子和你大竹峰一脉还是很有缘分的。嘿嘿,还是你收到门下吧。”

  田不易大急,张小凡资质一般,一看便看了出来,收到门下只是累赘,他自然不喜。他正要分辨,但道玄如何肯让他有说话的机会,抢道:“好了,此事就此告一段落,诸位师弟也要注意调查此事,明白了么?”

  苍松等人一起站起,齐声道:“是。”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咳嗽几声,不去看田不易的样子,快步便走进了后殿。待他的身影在大殿中消失后,青云门玉清殿上,突然有大笑声透了出来。

  ※※※

  大竹峰门下弟子宋大仁一直在玉清殿门外等候,好不容易等到诸位师长出来,迎了上去,却见师傅田不易手上抱着张小凡,不禁一愣,道:“师傅,怎么了?”

  田不易一见是他,心头一阵气恼,怒道:“什么什么?是傻了不是!还不快接过去?”

  宋大仁连忙把仍在沉睡的张小凡接了过去,田不易怒气冲冲,眼角却偏偏瞄到同时走出的商正梁、天云等人兀自偷笑不已,心下更是恼火,对宋大仁大声道:“快走啦,在那里发什么呆?”

  说罢,再也不理其他,右手虚空一划,赤色光芒闪过,一柄赤色长剑被他祭起,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飘动剑上,破空疾弛而去。

  宋大仁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至少已明白自己多了个师弟。他看了看怀中的张小凡,忍不住道:“小师弟,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小凡却兀自沉睡不醒,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在不知不觉间转过了一个大弯。

张小凡悠悠醒来,怔了半晌,缓缓坐起,往事如潮水,一时涌上心头。

  恍如噩梦!

  “你醒来了啊,这就好了。”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走进一人。

  张小凡抬眼看去,认得是当时在通天峰上见过的宋大仁,身子高大,相貌粗豪。以他现在的心境,不知怎么,看到这认识的人,却有几分亲切。

  “宋大哥。”张小凡叫了一声。

  宋大仁虽是个大汉,此刻心下也不禁有些怜惜,他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张小凡的头,柔声道:“小师弟,不必难过,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张小凡呆了一下,道:“什么一家人?”

  宋大仁微笑着把田不易已收他为徒一事说了一遍。当然那日在通天峰玉清殿里,青云门各位长辈之间发生的小小争执,他是不知道的。

  张小凡听了,一时茫然,青云门在他这般农家子弟心目中,当真是和神仙一流的人物,他自己决没有妄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机会入青云一门。只是,这代价却不是他所愿意付出的。

  他咬了咬牙,终究知道多想无益,张口叫了一声:“宋师兄。”

  宋大仁微笑点头,道:“好好。小师弟,你这一睡可一下子过了一天一夜,大概也饿了吧?”

  张小凡本来还不觉得,但被他一说,肚子登时“咕咕”叫了两声。

  宋大仁笑道:“来,小师弟,我们先去吃些东西,顺便我与你说些本门情况,然后再一同去拜见师父师娘,见过其他各位师兄。”

  张小凡点了点头,下了床,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与通天峰上青云弟子起居之处颇为相似,但似乎还要宽敞一些。

  宋大仁以便带着他往外走,一边道:“我们大竹峰不比其他各脉同门,人丁很是单薄,就算现在加了你,总人数也不过十人,所以屋子都宽敞些。”说着走到门外,也是个相似的小院,再走几步,出了院子,也是个回廊,不过这里一目了然,只有十几间屋子,远逊于通天峰上的规模。

  张小凡跟着宋大仁向着厨房走去。从他口中得知,大竹峰一脉自从青叶祖师座下四弟子郑通开始,传到现在田不易手中共六代,情况一直如此,人丁不盛。现在师长一辈,除了首座田不易,只有另一位师叔苏茹,也就是田不易的妻子。他们生有一女田灵儿,今年十三,比张小凡大了两岁,所以张小凡在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小师弟。

  而在田不易众弟子中,宋大仁是大师兄,依次往下有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

  张小凡用心记着:“哦,大义师兄、大礼师兄、大智师兄、大信师兄、大书师兄……”

  宋大仁笑道:“是杜必书师兄。”

  张小凡怔了一下,这才醒悟,不禁问道:“怎么就这位六师兄不一样呢?”

  宋大仁道:“本来他的确是叫大书的,不过你多叫两声听听。”

  张小凡喃喃道:“杜大书,杜大书,杜大叔……”心中会意,登时笑了出来。

  宋大仁也笑道:“你知道了。其实师父倒不是十分在乎,但师娘却很是恼火,叫了几次便说杜师弟不尊师敬道,要出手教训一番,把杜师弟吓得半死,连忙请师父师娘为他改名。后来师娘便替他取了‘杜必书’这个名字。你再把这个名字好好念几遍。”

  张小凡小声道:“杜必书,杜必书,赌必输……”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宋大仁本就有心引他发笑,稍减他悲痛之情,眼见张小凡高兴,他心里也颇为欢喜,笑道:“六师弟入门前本有好赌恶习,后来机缘巧合,被师父渡化上山,虽不再赌钱,但平常倒爱与人打赌过瘾,师娘此举,也有警惕之意。”

  张小凡小孩心性,笑颜遂开,悲切心情,便淡了许多。又看大师兄如此亲切,本来对将来害怕恐惧之心,也慢慢安定了下来。

  在厨房吃过东西,宋大仁便带着张小凡来到大竹峰主殿“守静堂”。青云门大竹峰一脉上下人等,此刻都集中到了守静堂中,这里红砖铺地,红瓦石柱,大堂中地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太极”图形,总得来说很是简朴。

  堂前摆了两张椅子,坐着两人,一人是田不易,另一人是个安静端庄的美妇,看去三十多岁,风姿绰约,在她身旁站着个小女孩,眉目清秀,一双明眸水汪汪的,极是灵动,惹人怜爱。

  至于其他五名男弟子,一字排开,站在下首,或高或矮,或壮或瘦,此刻的目光都落到了张小凡的身上。

  宋大仁走到堂前,恭声道:“师父、师娘,弟子把小师弟带过来了。”

  田不易哼了一声,颇有些不耐烦,倒是那美妇苏茹多看了张小凡两眼,道:“大仁,他睡了一天一夜,怕是早就饿了,你先带他去吃些东西吧。”

  宋大仁道:“回禀师娘,我刚才已经带小师弟去厨房吃过了。”

  苏茹点了点头,看了田不易一眼,不再说话。田不易又是冷哼一声,道:“开始吧。”

  张小凡不明所以,只听宋大仁在身后悄声道:“小师弟,快跪下磕头拜师。”

  张小凡立刻跪了下来,“咚咚咚”连嗑了十几个头,又重又响。

  “呵呵。”却是那小女孩田灵儿忍不住笑了出来。苏茹微笑道:“好孩子,嗑九个就可以了。”

  张小凡“哦”了一声,这才停下,抬起头来,众人见他额上红了一片,忍不住都笑了出来。但在田不易眼中,张小凡却更是傻不可耐,一想到以后要教这等白痴,他原本颇大的头似乎又大了一圈。

  “好了,就这样吧,”田不易心情极糟,挥手道:“大仁,他就由你先带着,本派门规戒条,还有些入门道法,就由你先传授。”

  宋大仁应了一声:“是,”随后有些迟疑,又道,“不过师父,小弟年纪还小,这入门弟子的功课……”

  田不易白眼一翻,道:“照做。”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便向后堂走去,众弟子一齐鞠身,道:“恭送师父。”

  田不易一走,还没等众人开口,小女孩田灵儿已然闪到张小凡跟前,盯着他细细看了两眼,张小凡见她芙蓉一般的可爱脸庞在眼前晃动,年纪虽小,但已是个美人胚子,他在草庙村时,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同龄女孩,不由得脸上一红。

  “哈,”田灵儿如发现珍宝一般,指着张小凡大声笑道:“师兄,你们看啊,他见了我会脸红呢。”

  堂上轰然大笑,张小凡脸色更红,苏茹走了过来,笑骂:“灵儿,不许欺负师弟。”

  田灵儿做了个鬼脸,但丝毫不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站直身子,对张小凡道:“喂,快叫我师姐。”

  张小凡心中一气,但眼见面前的田灵儿明眸皓齿,动人身姿,心中一阵迷茫,忍不住便叫了出来:“师姐。”

  田灵儿在大竹峰上一向排名最末,如今居然有了个比自己还小的师弟,心中极是欢喜,当下作老气横秋状,道:“乖,小师弟,以后要听师姐的话哦。”

  张小凡呐呐应了一声,道:“是。”

  苏茹拉过女儿,道:“不许胡闹。”又向宋大仁道,“大仁,小师弟年纪还小,那功课怕是有些吃力,你多照顾他一点。”

  宋大仁恭声道:“是。”

  旁边另外五个弟子站在一起,嘻嘻哈哈,眼光瞄来瞄去,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正在这时,苏茹忽然做了个很怪的动作,像是活动筋骨一般把头转了一圈,大异她才刚一直以来端庄的气质。片刻之间,大竹峰众弟子嬉笑声顿灭,个个张口结舌,大祸临头的表情。

  苏茹清了清嗓子,道:“你们……”

  “师娘,”一声呼喊,却是宋大仁额头有汗,急喊而出。

  苏茹眉头一皱,道:“怎么?”

  其余五个师弟亦异口同声道:“大师兄,你要干什么?”

  宋大仁急道:“师娘,小师弟刚刚入门,弟子奉师父命,要传他门规戒条以及入门功课,这就忙去了。”

  苏茹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说的也是,你去吧。”

  “什么?”剩下的五个师弟齐声喊道。

  宋大仁干笑两声,二话不说,上前抱起张小凡,不待他开口询问,立即便往外走,口中道:“小师弟,让师兄我找个僻静所在,先教你本门门规……”

  田灵儿笑着跟了上去,大感有趣,只听身后有人大声骂道:“大师兄你凭地无耻!”

  “懦夫!”

  ……

  张小凡听在耳中,大惑不解,心想大师兄教我门规怎么却被人骂做懦夫了?

  他心中正想着,忽听苏茹一声断喝,声音清冷悦耳,如断冰切雪:“住口。”

  堂上立时一片安静。

  只听苏茹道:“你们这些个不成器的家伙,一看到我要考较你们修行便怕得这副德行。再过五年就是青云门一甲子一次的‘七脉会武’,上一次你们已经把我和你们师父气得半死,这一次再不努力,我二人还不得被同门羞死!快来,五个齐上吧……”

  宋大仁越跑越快,大步流星,出了堂口便直往后山而去。张小凡伏在他的肩头,两旁树木“呼呼呼”向后退去,速度极快。在他们身后的田灵儿不知何时祭起了一条朱红玉绫,通体呈淡淡琥珀颜色,几似透明,散发道道红霞,显然是仙家法宝。此刻田灵儿便悠哉悠哉地站在红绫之上,手中随便做了个引诀,那朱红玉绫便载着她飞到半空,紧跟在宋大仁的身后。

  张小凡何曾见过这等神异之事,惊奇之余,只见田灵儿御风而行,潇洒之极,眼中登时流露出无比羡慕之色。

  田灵儿把他神情看在眼中,得意无比,驱绫上前来到张小凡身旁与他并肩而行,道:“怎么样,我很厉害吧?”

  张小凡拼命点头,道:“是是是是,师姐你真厉害,居然能站在红布条上也跑得这么快!”

  田灵儿一呆,随即醒悟,他所说的红布条意所何指,气得呸了一声,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大笨蛋!”

  张小凡莫名其妙,只听宋大仁在前头笑道:“小师弟你胡说什么,那‘琥珀朱绫’乃是师娘年轻时修炼的成名法宝,妙用无方,威力巨大。便是在我们青云门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仙家法宝,又怎是什么、什么红布条了?”说完哈哈大笑。

  张小凡脸色通红,偷偷抬眼向田灵儿看去,只见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脸畔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这般奔走了一会,三人来到后山一个小山坡前,宋大仁停了下来,放下张小凡。田灵儿也落下地,手诀一收,“琥珀朱绫”如有灵性一般,自动卷起,盘在她的腰上,看去好似一条好看的红色腰带。

  这片山坡上长满竹子,有粗有细,成片成林,很是茂盛。不过细看之下,这里的竹子却与寻常不同,在竹节处都呈现黑色。

  宋大仁指着这片竹林,对张小凡道:“小师弟,我们大竹峰一脉的规矩,初入门的弟子,每日都要到此处砍伐竹子。你年纪尚小,头三个月里每日就砍上一棵吧,至于粗细随你好了。”

  张小凡初听说入门功课时,苏茹还要宋大仁照顾一下,他心中还以为是何等难事,不料竟是普通的砍柴。他生于草庙村,出生农家,也随大人上过几次山,砍过几次柴,当下心中大宽,露出笑容,道:“大师兄,我砍过柴的,不必担心。”

  宋大仁看他样子,欲言又止,笑道:“那就好了。我们慢慢走回去,我指给你看来时路径,以后你自个儿来,顺便也与你说一下门规戒条。”

  田灵儿在旁边笑道:“大师兄,你干嘛急急跑这么远来却说些不关痛痒的话,还要慢慢走回去,是怕被我娘打吧?”

  宋大仁脸色一红,不去理她,只对张小凡道:“小师弟,你记好了,本门门规第一条,首重尊师……”

  其实青云门大竹峰一脉,首座田不易生性懒散,虽要面子却一向懒得管教弟子。一般都只传授道术法门之后便不理不睬,任凭弟子自行修习。但他妻子苏茹却生性要强,性喜动武,年轻时名头颇响,风光无比,与田不易成婚后,性子已大为收敛,但一来时常手痒难耐,二来座下弟子不太争气,青云门每过一甲子照例举办的“七脉会武”大试,连着几届下来,大竹峰弟子屡战屡败,除了大师兄宋大仁偶尔胜上一场,其余人都以全败告终,遂成青云门内上下笑柄。

  苏茹一生好强,如何忍得下这口气,这便时常出手替夫君田不易“教诲”这帮弟子。她外表虽然柔美,性子却是颇急,修为又是极高,一不小心便把这些弟子打得抱头鼠窜,遍体鳞伤,以至众人惧怕这位美艳师娘远胜过那矮胖师父了。

  这时天色已迟,太阳落到西边,天际晚霞灿烂。夕阳照在大竹峰上,这一大二小缓步向山前走去,远处峰前屋宇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长长犬吠,中间还夹杂着某些可怜人的尖声呼痛。

晚饭时分,天色已暗了下来。

  大竹峰上,后山是整片整片的竹林。而众人的房屋建筑都在前峰,最大最重要的是主殿守静堂,田不易夫妻和女儿三人便住在其中的后堂。守静堂旁边就是众弟子起居的回廊小院,不过因为人数太少,屋比人多,每个人都独居一室,就连新来的张小凡也有了一间。单论居住条件,大竹峰却是难得的胜过了同门各脉。

  剩下的就只有练功的太极洞和厨房及用膳厅了。这时众弟子都聚集到用膳厅里,负责膳食的老六杜必书一盘盘将饭菜端上桌来,多为素菜,少有荤腥。众弟子依次落座厅中长桌的右边,宋大仁坐在最前头,张小凡恭陪末座。在桌头和对面各放着一张大椅和两张小一些的椅子,看来是为了田不易一家人准备的。

  张小凡看了看身边还空着的位子,那是正在忙碌的老六杜必书的座位,过了一会,杜必书终于端完了饭菜,洗净了手,坐回位子,与众人一起等待师父。

  杜必书看去颇为年轻,脸瘦而尖,眼大三角,贼溜溜好动的样子,很是机灵。他坐下之后,看了看张小凡,微笑道:“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凡老老实实地道:“张小凡。”

  杜必书点了点头,一指自己,道:“我是你六师兄杜必书。”

  张小凡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六师兄。”

  杜必书清咳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一会你来尝尝师兄的手艺。”

  张小凡见这满桌饭菜香气袭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

  杜必书忽然笑了一下,大有暧.昧之意,一指大厅门口处,道:“小师弟,等会师父师娘还有小师妹会从那里进来,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张小凡一呆,座上其他人都纷纷转过头来,脸上都有笑意,坐在杜必书上头的老五吕大信笑道:“老六,你的赌瘾又犯了啊?”

  旁边面容瘦削精干的何大智笑道:“他是太久没赢过,现在要骗小孩子了?”

  “去,去,去!”杜必书连连挥手,不理众人,满脸笑容,对张小凡道:“小师弟,你猜呆会师父一家三人,会是谁第一个踏进这个门口呢?唔,你刚刚入门,让你先猜,别说做师兄的欺负你。”

  坐在远处的老二吴大义高声叫道:“小师弟,即是打赌,你便先问他输了怎样,赢了又怎样?”

  杜必书哼了一声,道:“你们怕我赖帐啊?我杜必书行走天下,靠的就是赌品好名闻江湖(众人大笑:你就没赢过!),小师弟,你若是猜中了,我便帮你砍十日的竹子,若你输了,就帮我洗十天的碗,如何?”

  各人又是大笑,宋大仁笑骂:“没出息。”

  张小凡见各位师兄笑容和蔼,态度亲切,全没把自己当做外人,心里一阵温暖,道:“好。”

  杜必书一拍大腿,整个人顿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道:“小师弟,那你说师父、师娘还有小师妹,到底会是谁先进来?”

  众人眼光都落到张小凡身上,张小凡心里盘算,青云门首重尊师,想必是田不易师父第一个进来的。当下大声道:“我猜一定是师父先进来。”

  众人大笑,吕大信摇头道:“想不到今天真的被老六给骗赢了一次。”

  杜必书乐不可支,看着一脸困惑的张小凡,乐呵呵地道:“小师弟,告诉你,其实每次师父一家人中都是小师妹第一个冲进来的。哈哈,你呆会就来帮我洗碗吧。”

  张小凡摸了摸脑袋,忍不住也笑了出来,点头道:“是,六师兄。”

  排行老三样子矮矮壮壮的郑大礼笑道:“老六,你也好意思?”

  杜必书怪眼一翻,道:“老三你说什么,我又没逼没迫,大家愿赌服输,是不是,小师弟?”

  张小凡点了点头,忽听宋大仁道:“师父来了。”

  众人脸色一整,都站了起来,面向门口,迎接师长。片刻之后,田不易矮胖的身子出现在门口,然后在他身后的是……

  空无一物!

  他竟是一个人来的。

  众人齐齐一呆,杜必书忍不住抢道:“师父,师娘和小师妹呢?”

  田不易瞄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师娘带着小师妹回娘家了。”

  众人愕然,但片刻后已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看着田不易晃悠悠走了进来,张小凡一脸尴尬,欲笑又不敢笑,杜必书则目瞪口呆。

  田不易坐在自己那张大椅子上,挥了挥手道:“吃饭吧。”

  众弟子这才坐了下来,一个个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必书。田不易看了张小凡一眼,对宋大仁道:“你把门规和戒条对他说了么?”

  宋大仁点头道:“是,十二门规二十戒条,我都告诉小师弟了。至于那些基础的修炼道法,弟子看小师弟今日初来有些疲倦,打算明天再正式传授。”

  田不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对着张小凡道:“老七。”

  张小凡还没会过意来,身边杜必书推了他一下,这才醒悟师父在叫自己,连忙站起道:“弟子在。”

  田不易摇了摇头,对这个反应迟钝的弟子信心又去了几分,道:“你就先跟着大师兄,记着要用心学,道海无涯,勤励为舟,纵然资质差些,但只要你坚忍刻苦,未必便不能学成了,知道了吗?”

  张小凡如奉圣旨,恭恭敬敬地道:“是。”

  田不易一摆手:“吃饭。”

  张小凡年小身矮,捧着个大碗坐在椅子上,稍远些的菜便夹不到了,不过他身旁的杜必书倒是颇为好心,为他夹了好几次,低声笑道:“小师弟,多吃些。”看他的样子全然不在意打赌输了,赌品果然不差。

  张小凡心里感激,连连点头,吃了一会,偷偷问道:“六师兄。”

  杜必书转过头来,道:“什么?”

  张小凡道:“怎么师娘还有娘家吗?”在他小小心中,青云门人都是神仙一流,哪有世俗牵挂。

  杜必书啐道:“当然有了,师娘也是人。不过师父说师娘回娘家,倒不是说真的娘家,而是说她回本门小竹峰水月师叔那里去了。”

  张小凡讶道:“什么?”

  杜必书压低声音,道:“师娘年轻时本是出身于小竹峰一脉,与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师是师姐妹,感情是极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师娘她花一般的人儿,居然嫁给了师父,听说那时候青云门各位男师叔们很多人想不开……”

  “噗”,一支筷子打在了杜必书的额头上,力道不轻,红了一片。两人吓了一跳,却见是田不易一脸怒容,手中筷子少了一支。杜必书转头对张小凡吐了吐舌头,两人不敢再说,低头拼命吃饭。

  这时,宋大仁对田不易道:“师父,这次掌门真人召集七脉聚会,怎么只有水月师叔没有来?”

  田不易哼了一声,拿起另一双筷子,道:“还不是那个老道姑装病,派人对掌门师兄说什么头疼发热来不了了。掌门师兄也是的,居然也就信了。哼,今天要是她也来了,我就算抢不到好的,也不一定摊下……”

  座下的四弟子何大智干咳两声,悄声道:“师父,水月师叔那一脉是从不收男弟子的。”

  田不易一窒,摇了摇头,道:“还有你们师娘,一听说水月有什么毛病,立刻便带了灵儿过去看她,搞得像是天塌了一般,真是的。”

  众弟子对看一眼,都面有喜色,宋大仁迟疑了一下,才试探地问道:“师父,那不知师娘在水月师叔那儿会呆多少时日啊?”

  田不易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什么多少时日,今日去,今晚便回。”

  “唉!”众弟子唉叹声四起,个个面有失望之色。田不易看来看去,哼了一声,对宋大仁道:“今天师娘又指导你们修行了?”

  宋大仁还未说话,老二吴大义已然抢道:“师父莫要问他,大师兄今日临阵脱逃,好不要脸。”

  宋大仁怒道:“胡说,我乃奉师父之命帮小师弟……”

  “吁……”众人嘘声四起。

  这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众人走后,张小凡本欲留下来帮忙杜必书洗碗,杜必书却笑道:“小师弟,多谢你了,不过这里的事我做就可以了。你打赌赢了我,放心,明天我就帮你砍竹子去。”

  张小凡颇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宋大仁的声音道:“老六,你别帮他。”话音刚落,便见宋大仁从门外走了进来,对张小凡道:“小师弟,来,我带你到你房间去。”

  张小凡点了点头,杜必书却在一旁道:“大师兄,你说什么?”

  宋大仁道:“小师弟刚刚入门,正要打好基础,还不到偷懒的时候。”

  杜必书抓了抓头,道:“说的也是,这样吧,小师弟,这次就当我欠你一次,日后你有什么事叫我代劳,开口就是,好不好?”

  张小凡道:“六师兄,要不我们算了,反正……”

  杜必书脸色一肃,大义凛然地道:“什么话,我岂是那种是非不分、忠奸不辩的人,答应了你自然便是要做到,不然落下话柄,白白被诸位师兄耻笑。”

  张小凡点了点头,不过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与是非不分、忠奸不辩有什么干系了?

  宋大仁拉起张小凡的手,道:“小师弟,来,我带你到你的新房间去。”

  两人走出厨房,天色已然黑了下来,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挂在东天。他们走过守静堂口,张小凡向里看去,只见灯火全熄,漆黑一片,只有月光洒在堂前,颇有些阴森森的味道。

  又走了片刻,他们回到了众弟子住的那个回廊,宋大仁将他带到了右首最后边的一间屋子,道:“小师弟,白天你醒来时的那间屋子是我住的,其他各位师弟都依次而居,都在右侧,左边那七间房没人住的。”顿了一下,他看着张小凡道:“你一个人住,怕不怕呀?”

  张小凡摇了摇头。

  宋大仁微笑道:“这就是了,我们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孤单呢!来,我们进去吧。”说着带着张小凡走了进去。

  张小凡看着这一个陌生但以后将要长久相伴的地方:一个小院落,左边一棵青松,右边五六根修竹,有两三人高。院中小石卵铺砌成小径,两旁都是草坪,夜风吹来,树叶竹枝轻轻摇动,一阵青草幽香传来,很是清净。

  宋大仁打开房门,进去点上了灯,道:“小师弟,进来吧。”

  张小凡走了进去,只见屋中摆设一如宋大仁房里一样简单朴素,桌椅床铺,旁的也没什么了。

  宋大仁道:“今天我已把这里打扫了一下,你就暂时住下吧。山居清苦,你年纪又小,或会感觉孤单,但我们学道之人,本就要忍受各种磨砺,往后生活起居之事,你都要自己做了。”

  张小凡道:“知道了,大师兄。”

  宋大仁点了点头,又向左右看了看,道:“那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你累了一天,也早点去休息吧。”

  张小凡应了一声,送大师兄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道:“大师兄,怎么现在刚刚入黑,诸位师兄都没出来走动一下啊?”

  宋大仁笑道:“你不知道,我们最少的也在这大竹峰上学道数十年,平日里难得外出,这大竹峰早就逛的熟不可熟,所以都懒得走动,像老四爱看书,老二爱哼曲,勤奋些的如老三便在屋里修行,一般都不出来的。”

  张小凡这才明白过来,宋大仁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叮嘱了两句,转身走了。

  张小凡回到屋中,关上房门,刹那间顿觉整个世界突然都静了下来,没有一点人声。他默默走到桌前,呆呆坐了一会,无事可做,便吹灭了灯火,脱下外衣躺到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啊!”

  黑暗中,张小凡一声低喊,翻声坐起,喘息不止。刚才他梦见回到草庙村中,又见到爹娘,又见到各位孩童玩伴,还有其他的叔伯大婶,其乐融融,可是突然之间他们都变成了死尸,血流成河,恐怖之极。他全身一抖,便这般惊醒过来。

  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呼吸渐渐平静,眼睛也慢慢适应了黑暗,只见窗扉微斜,有一束淡淡月光,斜斜照进,洒在青砖地面,如霜雪一般。

  张小凡没了睡意,爬起走到门前,“叽呀”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四周寂静无声,不知名处隐隐有虫鸣声传来,一声、两声,低低切切,月华如水,洒在他的身上。

  他昂首看天,只见繁星点点,月正当空,皎洁明亮。

  “不知惊羽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睡不着呢?”他低低地念了一句,叹了口气,便要转身进房,忽地胸口一松,一物从贴身小衣中滚了出来,掉在地上。

  张小凡吓了一跳,俯身拾起,却是那颗深紫色暗淡无光的圆珠,珠上中间有一个细孔,看来是当日普智串在翡翠念珠上的。这些天来他遭逢大变,早已忘了此物,现在才想起普智当时交代要把此珠丢掉。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间一苦,他爹娘没留什么给他,普智与他缘浅,但一夜相聚,却也与亲人一般,而这颗难看的珠子,便是普智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张小凡抬起手,把这珠子举到半空,对着月光,衬着月华清辉,只见这珠子颜色居然变浅了些,化作淡紫色,呈半透明状,隐约看见里边有一股淡淡青气旋转不停,似有灵性一般,欲破壳而出。只是青气每次接近珠子表面,该处都会亮起一个小小的“卐”字,将它挡了回去。

  张小凡看了半天,心中不觉倒有几分喜爱,又念及这是普智唯一留念的东西,心中实在是舍不得丢掉。想了半天,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红绳,那是他爹娘给他系上保佑长命平安的。一般人家都会挂些金牌银锁,但他家里贫苦,只得以一条红绳代替。

  当下他用红绳将这珠子穿上绑好,挂在胸前贴肉处,不觉冰凉,倒还有些温暖之意。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月,转过身走回房间,又去睡了。

  他在青云门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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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姓的传说故事有哪些3



祖母十五岁那年,是一九二七年。那一年,她的父亲邱三奇时年四十岁,被扣上“劣绅”的帽子。“劣绅”这个称谓,是历史给予邱三奇最终的定位,这一点估计是邱三奇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一年,为配合广州国民革命军北阀,共产党人在村庄周遭发起了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打土豪除军阀的口号响彻村野。邱三奇不是土豪,也不是军阀,但被定性为劣绅。农民协会认为他有两大问题,一是包揽词讼,代打官司,结交官府,巧言令色;二是许多盗案似乎与他有关,有“盗贼”之嫌。


关于“盗贼”这一条,我记得小时候的某一天,我们村打渔为生的杨生元老汉曾当着我的面说起过。那天杨老汉在门前树荫下补渔网,他一边补网一边说,你祖母家有钱哩!你祖母的父亲邱三奇是江洋大盗哩!那天我回到家就拿这话题问我父亲,我父亲当时十分反感杨老汉当着我的面丑化我们祖上形象的言论,吼道:哪里什么江洋大盗?


父亲年轻时候做过治保主任,参与调查过村庄周遭许多人的历史。那天父亲对我说,人们都认为我外曾祖父是个大盗,但我外曾祖父自己却从不偷窃。没有任何人任何根据可以证明我外曾祖父参与了某一桩盗窃案。人们说他是大盗,是因为许多盗案他都能知道实情。庄上某户人家的耕牛被盗了,被盗人家便提上礼物来求他,说爷呀,我家耕牛被人牵走了,麻烦您给打探打探。我外曾祖父身材修长,衣着整齐,油光着头发。手捏烟斗快速地递到嘴边,吸烟,吐出,再吸烟。蹙眉,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乡邻,连说好!好!几天后被盗人家打开家门一看,被盗的耕牛已拴在了门前的大树下。不是同伙焉能如此神速地破解案情。


关于我外曾祖父,父亲那天简短说了几句便嘎然而止。我知道我父亲是不大愿意提及我外曾祖父的。我外曾祖父只有我祖母一个孩子,我祖母只生养了我父亲一个儿男,但年轻时候的我父亲曾经十分执拗地拒绝继承我外曾祖父遗留下来的田地房产。我父亲十六岁参加儿童团,十八岁就入了党,他认为我外曾祖父“劣绅”的称号是污点,不能沾边,唯恐影响了前程。


难予评说邱三奇。他是村庄里的一道奇异的风景。早年,他是一个不安分的读书人,后来他是一个读过书的不安分的人。不论时势和我怎样评价他,也不论我父亲年轻时对他有多么强烈的反感,祖母对她的父亲却总是满怀着崇敬。祖母晚年对我们说,她父亲是笔尖能杀人活人的狠角色。祖母又说,她父亲邱三奇因为一个字打赢过一场官司。又因为一场争斗娶下了豪强人家的女子,最后因为一场官司为仇家所害。其人生道路迥异于一般村人……


邱三奇的家,在铁匠沟庄上。


解放前的铁匠沟,是土匪出没最为频繁的地方。


1912年,秋收过后霜降不久,刚刚穿起长袖长衫的季节。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铁匠沟庄上闲聊着的几个人,无意中看到:庄子前的土堤上,出现了不明身份的一伙人。

这伙人骑着马,还挎着枪。

他们不紧不慢,踢踏而来。

而后他们正对着庄子立住脚,面对庄子,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

长堤是东西方向延伸而去的。距离庄子正好是一眼望去可辨男女的距离。堤上有高耸的杨树,堤边有低矮的灌木丛。

这伙人显然是与众不同的:

衣着整齐。甚至可说是亮丽光鲜。

仅此一点,在荒郊村野已很抢眼。何况他们还骑着马,还扛着枪,还逗留于高大绵长的长堤之上。

——长堤时断时续,延绵数里,两旁荆棘荒湖,历来充满神秘色彩。现在出现了骑马扛枪之辈,铁匠沟庄上的老少爷们,便都走出家门,隔着田野荆丛,眺望长堤。

当然他们一眼就看到,那伙骑马挎枪的人中,有一位年轻女子。并且年轻女子是如此那般的年轻、漂亮。隔着一段距离人们也能感受到她青春靓丽的气息。她长脸,长发,身材欣长。身着土花布裙裾,应该是天蓝色的底子,上面绣着鲜艳的花瓣。衣袂飘飘,纯情烂漫。

她骑着一匹枣红色马。

枣红马不肥、不瘦、干净、明快,精神抖擞。使人联想到英俊少年。

她身旁是一位美男子。也是长条形脸庞。长发蓬松,长身板长腿,异常高大的样子。

美男子穿着黑色绸衫,跨着一匹肥硕的白马。

白马、黑衫、高身板的潇洒男子十分抢眼,让人心生敬畏,猜测不已。

枣红马上的女子则更是夺人眼球,让人心生遐想与爱慕。

很显然,这一男一女是这伙人的中心人物。

他们身边还有三位骑在马背上的青年汉子。

青年汉子都身着拷绸对襟衫。其中一位的肩头,似乎是扛着一杆乌黑的“汉阳造”。

——五个神秘的不速之客。

当然,现在来看,一百年之前的这伙子人已没有了任何的神秘之处。因为枣红马上的这位年轻美女,后来成了我的外曾祖母。她姓陈名幺娘。

她身旁骑白马的青年男子,是她的二哥,江湖人称“赛雄信”的陈二“陈二爷”。

民国元年秋季,陈幺娘在她二十三岁左右年纪的时候,以这种夸张的方式,在她后来婆家的村庄亮相了。


陈幺娘,祖母的母亲我的外曾祖母,活过了八十岁,一直活到了解放后的五十年代末。

母亲对我说:

“你祖母的母亲,我见到过,我们都称呼她陈奶奶。长脸长身板。”

母亲又说:

“那年我十八岁,刚来到这个家。陈奶奶和她的独苗女儿,也就是你奶奶生活在一起。”又说:

“我记得那年冬天,陈奶奶一双长袜子底子破没了,我找来一块边角布料把袜底子重新补好,给她穿上,她连声说道:还是新媳妇能干!这下多好,这下多好......”

陈幺娘年轻时骑马挎枪,晚年时穷困潦倒,可见时势变化之大。


那天,陈二对身边随从甲、乙、丙三人说:

“看见没?眼前这片茅草丛生的高坡地带,便是铁匠沟,最复杂难管的一块地方。”

甲说:

“难管才显得我们重要!”

乙说:

“管不了可是要赔钱的!”

丙说:

“赔钱?陪他大年三十晚上坐半夜!”

陈二:

“先收了保费再说。这块地界,历来是强人出没之地,保费翻翻,每户出资四十吊钱。”

幺娘:

“哥,他们会给吗?”

陈二:

“不给?不给的话,他们的损失会更大。没有我陈二照应着,这地界怕是更不得安宁了。”

众人不语。

陈二又道:

“我身为管方,保管一方不被盗,是自治政府认可了的。有国民政府撑腰,名正言顺,你们怕什么?大胆放心地干。”

甲:“我们这就去找他们保甲长。”

陈二:

“晓以利害,不要冲突。”

甲:“怕啥?”

陈二:“不是怕不怕的事!”

幺娘勒紧马头缰绳,探过身子,问陈二:

“哥,你不是说这庄子上有个叫邱三奇的人么?”

陈二:“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愿意跟着出来,是想看人。——人这会看不到,先看他的家吧。——看到没?我们正对着的那户人家,三间瓦房后面两间草房子的小院落,就是邱三奇的家。”

幺娘放眼望去,几间很平常的农家房舍。

甲:“难怪大哥在这儿勒住马头,原来是帮幺妹看人家哩!”

幺娘哈哈一笑,索性放开了嗓门,说:

“甲哥,可别乱说哦!我只是对我哥讲的那人有些好奇而已。这么个乱地方,我才看不上哩!”

乙:“幺妹从小就生活在省城,这地方自然是看不上的!”

丙:“幺妹,要不要我把那姓邱的提溜过来,丢在马前,让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个够呀?”

幺娘嗔怒道:“你去呀!你去呀!不去是小狗。”

陈二:“邱三奇在学堂里,不在庄上。”

丙:“那我就到学堂去找他!幺妹想看他,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哩!是不是?幺妹!”

陈二:“别闹了。你以为幺妹是穆桂英呀!抢个杨宗保上山来成亲呀!”

幺娘:“哥......!”

陈二:“哥什么哥,还真去抢亲呀!”

幺娘嗔声嗔气的一声“哥”,含着失望的意思。

陈二:

“再说了,那邱三奇据说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动不动就要打官司的!”

扛着枪的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耍笔杆子的,能成事?......”


我根据我们家一辈辈传说下来的故事,编写他们的对话。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巧取豪夺的匪性,也充满了我们这地界的民风特色。

我们这地界,因为洪水和匪患的原因,培育出了彪悍的民风。人都声宏嗓大,脾气火爆,做事干脆率性,不计后果。要不,著名的辛亥革命怎会在我们省会爆发哩?——一群爆脾气的革命党!

我还想表达的是:陈二、陈么娘是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形象。不仅因为他们有钱有势力,还因为他们豪放豁达的性格。特别是陈幺娘,从小生活在省会都市,见多识广活泼开朗,非一般村姑可比。

甲、乙、丙三人,也都是实有其人的。他们是如今我们邻村三户人家的先祖。他们那时为匪,所以用化名。而我敢于真名真姓地述说“家丑”——当然也隐含着“美”——实在是豁达家风再现。


那天,甲和乙跳下马,牵马下堤,前往铁匠沟庄上寻找保甲长,传达管方陈二关于加收保护费之事。

为什么要牵马下堤?因为堤下无路。

准确地说是没有大路。

大堤,是这地界唯一的大路,其它的路,大多是一米来宽的田埂。田埂两侧是高过人头的茅草。人在茅草丛里穿行,茅草晃动,尤如蛇行。偶遇水洼,田埂断,则搭木棍为桥。木棍朽,则颤颤巍巍摇晃而过,有如走钢丝绳的杂技表演......

陈二指派甲和乙去庄上洽淡,他坐在白马上,挺了挺身躯。

眼见甲乙二人上了庄户门前的禾场之后,他收回目光,勒转马头,招呼一声幺娘和丙,很豪气地吐出一个“回”字。

马蹄得得,三人三骑,沿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了。

陈二胸有成竹地认为,接下来的保护费问题,应当一如既往,不成问题。花花钞票,会如期如愿地纳入他的口袋腰包。


陈二在村庄周遭收取保护费,算起来大约有了小五年的光景。

这似乎是从大清光绪十年便开始了的一项营生。

陈二,官城垸人氏。少时便在省会城市汉口做小本买卖。

后在繁华闹市开设客栈,曰“悦来客栈”。

从此接交了许多江湖人士。

所交之人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他喜好迎来送往,喜好酒肉相邀,喜好送人钱财。当然也有不少豪强送钱给他。

后来,他回到家乡,扩建院落,招募乡勇,接交州县官僚地方乡绅,干起了“管方”的营生。

所谓“管方”,是专门经管辖区内偷盗之事的一个职务。如今看来,就是以黑治黑。辖区各农户按年缴纳保护费,所保农具、耕牛及其它牲畜财产,一一登记入册,发给牌照。包保不被盗。如若被盗,管方负责追回。追不回,包赔。

陈二一面在省城做生意,一面在家乡做“管方”,担保范围为官城垸、青鹅垸、哦哈垸、云谭垸等地界,也就是如今我们村庄周遭。

匪患猖獗,不少案犯窜至本地,藏匿陈二宅坻。年深月久,衬托得陈二这个人好似随末的单雄信。因此人送绰号“赛雄信”。

这是个可以当面称呼的美名。

又有“七省窝户”之称。这是只能背后议论的恶名。

白道、黑道,他不避不弃,游刃其间。美名恶名,同时流传。

他做“管方”,可谓顺势而为,得心应手。

辛亥革命从武昌起事。清军南下同革命军交战,武汉三镇陷于战火。

武汉长江段上空,炮弹横飞。九省通衢的商业中心汉口,一片火海。大火熊熊,一月方息;毁房十里。

陈二的客栈,未能幸免。

陈二一家,逃回家乡。

逃回家乡的陈二,暂时没有别的门路,使一心一意策划、打点“管方”这一事业来。

再说幺娘,年方二十三,青春貌美,如花似月。

从小跟随二哥陈二,在省城经营客栈。见多识广,性情开朗。开朗是开朗,但在找郎君的问题上却总是捏捏拿拿,总是挑三捡四,总是定不下来。不是她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瞧不上她。虽说那年代婚姻不由自己作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事总有例外。幺娘便是例外。为什么她会是例外,后面会揭晓答案。

总之一晃便到了那年月堪称“大龄”的年纪。幺娘这下也有些心慌了。一颗芳心这忽儿开始正儿八经转移到婚姻大事上来。

情窦初开渴望美好姻缘的幺娘回到家乡便听到了不少关于邱三奇的传言。

说得最多的是关于一场官司中邱三奇的精彩表现。

这些传说,因为讲述者叙述风格的不同而趣味迥异。

有的讲述者言简意赅、轻描淡写,说说梗概便嘎然而止,草草收场。无论你有多大兴致追问,再不多讲一句。听故事的人便悻悻然,意犹未尽,如有所失。

而另一种讲述者则不同。添油加醋大肆宣染,将故事述说得津津有味,宕荡起伏。高潮已过,还不罢休;支支蔓蔓,拉扯不断;从牛胯之下,扯到马胯......听故事的人跟着眉飞色舞,直至淋漓畅快,心满意足。仿佛吃饱喝足,再无需求。

关于邱三奇的各种版本的传言,在荒湖野草的村野流传。这些传言,有如微风,拂过幺娘的耳际;又如清泉,流进幺娘的心田。


传言说的是两大村庄之间,因武力械斗而起的官司。

武力械斗因为“堤”。

说到堤,还是因为水。

这两大村庄,一是云潭垸,一是哦哈垸。

云潭垸是如今我们王岭村十组,哦哈垸是如今我们王岭村五组。

云潭垸居西,哦哈垸居东。

两垸以一条堤坝分隔。

辛亥革命的前一年,也就是1910年的夏季,阴雨连绵不绝。各垸积水深重,排泄不掉,形成内涝,田里庄稼多淹在水里。

云潭垸地势高,决定挖开两垸之间的隔堤泄涝。

如若掘堤,其泄涝之水将漫灌哦哈垸,哦哈垸将会是雪上加霜。因此哦哈人坚决不同意挖堤。

两垸人起初是爆发言辞激烈的争执。

争执不下便各持器械,相拥于堤上。

云潭人不由分说挥锄掘堤,踩锹挖提,哦哈人奋力夺锄、夺锹、夺工具。

肢体接触的推搡瞬间发展为武力冲突。

人越聚越多向长堤靠拢,手上都拿着五花八门的备战器物。

当然也有赤手空拳之人。

赤手空拳之人要么是德高望重的长者,要么是手脚利索心高气傲平日里练习武术的练家子。

双方庄子上的教书先生也是没有拿器械的。

那阵势,好似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打斗时间并不太久,可以说打斗的时间很短。

打斗因几个人的头破血流而引起双方长者的警觉。长者们出来喝止了自家庄子上好跳好蹦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相约将问题提交县衙,由县太爷出面解决。

然后两垸人氏各自搀扶头破血流这疼那伤的村人,各疗各伤各自散去。

第二日,两垸人都赶到五十里地外的县城衙门。

云潭垸首先递交一纸诉状。诉状由云潭垸年轻的私塾先生杨矮子起草。

哦哈垸被动应诉,由同样年轻的师塾教师邱三奇领衔应诉。

威威郝郝的县衙大堂有几份神秘。

两垸前来助阵的泥腿子们云集于衙门之外。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也云集衙门之外。

两个庄子上的头面人物,以及两位教书先生,则排闼而入衙内,分两行站立大堂之上。

哦哈人站在东边,云潭人站在西边,好似两垸地理方位格局。

县令,大清最后一届沔阳州县令,端坐几案上首。

身背汉阳造长枪的衙役荷枪实弹分列县令两旁。

惊堂木照例响起,全体肃静。

县令首先开讲,书记官将审案全程记录在案。

县令乃书生出生,书呆子,好作诗。平常说话,抑扬顿挫,仿如四言古诗。

县令:

“各位父老,肃静!肃静!观诸位情绪,义愤填膺。我请诸位,稍安勿燥;听案之前,先说几句。

“各位父老,可否记得?去年和前年,都是灾年;尤其去年之灾情,可谓百年不遇。洪水之时,阴雨连绵;阴雨之日,比哪年都长;足足下了,一月有余。洪水刚退,又生水涝。千里沃野,白水滔滔;千里沃野,颗粒无收。我县民众,饿死不少;真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扶老携幼,四处逃荒;手敲三棒鼓,哼唱渔鼓调;讨米叫化,远走他乡。其苦之甚,历史少见。

“今之情形,大好于前。虽有水涝,局部问题;虽有涝情,可以控制。经历过大灾的人,这算个甚?因此大家,要控制住情绪。将各自道理,陈述于堂上。我和诸位,一起商量。”

县令的一番话,让人们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确实,1908年农历戊申年和1909年农历己酉年,是我们这地界百年来水灾最严重的年份。1909年狂风暴雨持续了一月有余,古河溃口,冲垮垸堤。那年颗粒无收。树皮都被剥食尽了。百姓四处逃荒,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我们小时候,粮食也紧张,吃饭猴急猴急的,吃相凶猛,我母亲便拖长了腔调骂我们:戊申己酉年的人吗?饿牢里出来的吗?戊申己酉年的情形我母亲也没见过,这是一句老辈人传下来的训人的话而已。


原告方主诉人杨矮子先生首先慷慨呈辞。


杨矮子姓杨名翰林,因身材不高而得矮子这个绰号。

他是我们儿时伙伴杨狗子的曾祖父。——从杨狗子这个名字可见,其祖上的诗文风范,到他这辈已荡然无存。

父亲说,他年轻时见到过矮先生,身材其实不算太矮。大约一米六二样子。

1905年是大清最后的科举之年,之后科举制被废除。这一年杨翰林大约一十八岁。他是参加了县里的乡试考中了秀才的。但在县衙大厅县令招见时,可能是没有送礼打点,县令以他身材瘦小有损朝廷形象之由将他劝退。

回到庄上,他便开设蒙馆,也就是开设小学生学堂,当上了私塾先生。

如今他再次跨进县衙大厅,没料到竟是为了村庄的一桩官司。距离考秀才之时,已有了五年之久。

杨翰林开学馆,教书育人,用心敬业。村里人尊敬他也打趣他,背地里都称呼他“矮子先生”。

矮子先生平时无论教学还是与人交谈,腰板总是笔挺挺的;二十郎当年纪总是一脸严正。个矮,却语调铿锵,不见一丝怯懦。这会儿在县衙大堂之上,风彩依旧。


矮子先生道:

“县令大人,您已知道了,今日云潭、哦哈两垸对簿公堂,是因为掘堤排涝而引起。

“云潭垸要排涝,哦哈垸不让排。云潭垸要掘堤,哦哈垸不让掘。

“大人,我认为首先应该搞清楚的一个问题是:堤是谁的堤?

“——是云潭垸的堤?还是哦哈垸的堤?

“如果是云潭垸的堤,云潭人无论筑堤、掘堤,那都是自己的事;如果堤是哦哈垸的,云潭垸要掘堤,应与哦哈垸商议。请问大人,我这说法有没有道理。”

县令:

“按你思路,继续陈述。”

矮子先生:

“如今的问题是,堤属于谁。无人知晓。没有文字记载,也无典籍可考。

“唯一可供推断的,是堤的名字。

“大人,诸位:大家都知道,堤是有名字的,名叫`东堤`。

“堤在我云潭垸之东,又名东堤,可见是我云潭垸之堤。

“试想,哦哈人怎会将他们西边的这道堤叫做`东堤`呢?

“即如此,我掘我堤,理所当然。”


矮子先生话音落,公堂之上仿如真空,异常安静。如果有一棵银针掉到地上,一定可以听到那一丝铮铮的金属声。

但很快,大堂之上便嗡声一片了。

嗡声之中,有个声音朗声叫道:

“我反对!”

县令:

“谁人反对?走上前来!将你意见,陈述上来!”


反对者乃是哦哈垸的私塾先生邱三奇。

邱三奇跨出队列,走到大堂中间。

人们看到了一位身材修长,身着长衫,举止文雅的少年。

邱三奇,时年二十四岁,长杨翰林一岁。

他与杨翰林本是同窗学友,杨翰林当年考中秀才而被劝退,邱三奇也参加了乡试,却末考中。

之后两家人合计商议之后,在云潭、哦哈交界之处设学馆,由两人共同执教。两垸顽童,在同一栋屋子里学习。他们轮换执教,同时也参与家里的春种秋收。几年下来,其乐融融。如今两垸即已反目,他们定当各为各垸,打赢这场已有血案的官司。

邱三奇道:

“县令大人,诸位乡亲,大家知道,我与翰林关系交好,非比一般。但今日在公堂之上,我们会将友情搁置一边,桥归桥路归路,就事论事。

“翰林说,堤叫`东堤`,又在云潭垸之东,因此断定堤为云潭垸之堤。

“那我就有问题要问了:首先,东堤二字,可在什么文案里见到过?何以断定`东堤`是东南西北之东?据我所知,没有任何文字记载。

“再者,云潭垸可有`北堤`、`南堤`、`西堤`?如有,也可反证`东堤`为云潭垸之堤。也没有。

“而我认为,东堤之东,应为冬天之`冬`!这道堤是在某年冬天为哦哈人所筑,故名`冬堤`!”

真空!又是短暂的真空!如果有一颗银针掉落大堂石板地上,定能听见那一丝铮铮金属声。

接着又是一阵嗡嗡。

县令拿起惊堂木,猛拍一下,高声道:

“肃静!肃静!诸位肃静!”

全体肃穆。

邱三奇接着朗声说道:

“因此,杨翰林先生所说东堤乃云潭垸之堤这个说法不成立。

“我的说法是,冬堤乃哦哈垸之堤。

“云潭人要掘堤,有如扒我墙,毁我房,实乃强盗行径!”

有粗野叫骂声从云潭人队列冲口而出;有叫好声从哦哈人队列中脱口喊出。

“肃静!肃静!”县令喊道。

场面回复宁静。

杨翰林随即道:

“邱兄所说,也没凭没据!如今的现实是,云潭垸水涝严重,必须排水泄涝。否则,今年秋季又将是颗粒无收!”

邱三奇道:

“如果掘堤泄涝,所泄之水必漫灌哦哈田园。哦哈本有涝情,必定雪上加霜!难道哦哈人不足虑哉?”

杨翰林:

“依照邱兄的意思,眼下情形如何解决?”

邱三奇:

“云潭地势高,要排涝必须挖开冬堤!这是事实。不挖冬堤,云潭不保!为救云潭,冬堤必挖!”

人群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听三奇侃侃而谈。

三奇接着道:

“即要救云潭,也要保哦哈。我以为,在掘开冬堤之时,请云潭人帮忙疏通哦哈垸内的主要沟渠,让所泄之水,流进荒湖流进古河!翰林老弟,你认为如何?”

“好!”杨翰林大声叫道。“好主意!邱兄所言真是高见!”

邱三奇又说:

“县令大人,各位长者,以为如何?”

县令道:

“矮子长子,两个呆子;依我脾气,要打板子!大堂之上,藐视老子!——我没开口,方案已定。如此简单,到此何干?好在尔等,有些道理。双方回去,照此办理!头破血流,各有损伤!各治各伤,再勿生伤!退——堂——”

咚!咚!咚!咚!一阵退堂鼓响过之后,县令起身走下堂来,汇同双方长者及主要农人,商讨如何排涝及疏通沟渠之事。

县令的旨意其实就是邱三奇的主意。但经过大堂上一番辨论折腾,经过县令肯定之后,邱三奇的主意已不再是邱三奇的主意了,而是成为具有行政约束力的县令的旨意了。两垸人士必须照此办理。


官司之后,云潭、哦哈两垸人民在互帮互助互商互谅中增进了感情。这年底,获大丰收。

之后不久,在杨翰林与邱三奇的提议下,两垸齐动手,在东堤也就是冬堤之上一处宽阔开朗之处,修建了一座六角竹亭。

竹亭飞檐翘角,题匾挂联,很是雅致美观。

亭子周围裁上了品种各异的树苗。

亭子东西两面的眉额之处分别悬挂着两块额匾。

东面匾额题“冬亭”二字,邱三奇所书,行体;

西面匾额题“东亭”二字,杨翰林手题,隶书。

还有两幅对联也分别题写于东西两面亭柱之上。

一幅对联写道:

柳荫深处鸣禽多

花雨来时游鱼乐

另一幅写道:

心闲临水知鱼乐

晓起入林寻鸟声

对联寓意休闲,可见两垸人士已然和好。

村庄已回复田园牧歌的旧日情调。


站在亭子里向西望,可见堤角下绿树掩映的宽敞平地处,伫立着几间砖瓦房子。那是一座寺庙与一座学馆。

寺庙居左,曰“回龙观”;

学堂在右,名“求知馆”。

杨翰林与邱三奇便是这求知馆中的教书先生。


有一种传言认为,邱三奇杨翰林在县衙大堂之上的呈辞对白,是他们私底下早就编排好秘谋好了的。

他们顺应两垸民众的要求,来到县衙。因势利导,利用县衙庄严的气氛借用县太爷行政的权威,达到两垸和好共御水涝的目的。

有长者说:两垸和好对他们本人也是有直接好处的嘛!

——求知馆的学童本就来自云潭、哦哈两垸,学生每天朝夕相处家长常常不期而遇。正如俗语所言“低头不见抬头见”。两垸争斗,犹如城门失火,必定殃及池鱼。学堂将不得安宁。

种种揣测与传言在不同的嘴巴耳朵间进行。

议论正酣之时,邱三奇杨翰林却越发不置可否,越发不肯多说一字了。

即使有人专程着意向他们求证一些传言的究竟,邱三奇总是哈哈大笑,杨翰林总是微笑不语。就象写文章不必详述的部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一样。

很显然,他们刻意维护着作为教书先生的诚信尊严。

传言不久便趋于平淡。

两垸民众却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和睦相处了。

冲突中头破了血流了扭了胳膊伤了腿的,也都恢复了健康。

互相之间见了面,哈哈一笑泯了恩仇。

武斗之后反倒显出了格外的平静柔韧格外的豁达宽容。

好似英雄惜英雄,又如豪杰敬豪杰,碰头见面时相敬如宾了。


女子陈幺娘对于邱三奇杨翰林却从此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好感。虽然她对这两位教书先生只是听说过而从没见识过。

最拨人心弦的是这二位教书先生与自己年龄相仿且都没有婚配。

想到这一点,幺娘心中便有小鹿乱撞了。

她曾向陈二打听过铁匠沟的地理方位,甚至开诚布公地说想去见一见求知馆里的那两位年轻有为的先生。

有几次闲在家中百无聊赖之时甚至打算只身前往东堤探秘求知馆,一睹乡野书生的风彩。

但遍布乡野的茅丛小路,最终让她望而怯步。

陈二从妹子幺娘的言语表情中敏锐而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些少男少女爱慕的情愫,便对幺娘说:

“明天去铁匠沟收保费,带你去见识见识那两个年轻的夫子。”


陈二万没料到的是,收取铁匠沟保费之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遭到了极为强烈的反对。

那天,甲、乙牵马下堤,来到铁匠沟庄上传达陈二的主意,每户的保费由往年的二十吊増至四十吊。不久,甲、乙便策马返回。

回到寨子,甲、乙翻身下马,便直奔陈宅议事大厅,寻陈二禀报在铁匠沟的遭遇。

所谓寨子,也叫“陈宅”。是与一般农舍很有些不同的一处宅院。

不同之处可概括为四个字:深宅大院。

——四合院的建筑格局,前厅后堂左右两厢房。

天井里栽种着树木花草。院子外,竹林环绕。深秋了,竹叶渐黄,竹杆墨绿。

整座院子远离庄户人家。靠近大堤。牵马上堤,便可驰骋东西。

院子里养着十几名家丁。经常可见到家丁们在竹林深处或在大堤草地上演练武艺,在清晨或傍晚的时光里。

简单点说,保费翻翻一事在铁匠沟碰了壁。

反对者首先是愤慨,对保费超出往年一倍表示愤慨;

继而发展为彻底抵制。

有村人认为改朝换代了民国了不须要保护了,应该彻底废除“管方”这一以恶制恶的治安防治制度。......

陈二坐在议事厅太师椅上静听甲和乙唾沫横飞的陈述。

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而愤慨时而激昂;时而转述村民过激的语句时而阐述自己的观点。

陈二比较冷静。

后来他冷冷地说:

“你们动作一下,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重要。”


第二天,铁匠沟庄上一户人家的一头耕牛被人盗走了。

耕牛是拴在农舍后头牛棚里的。农户早上起来时,但见牛棚空空,不见了牛。

被盗的时间当然是在深夜。

清晨,村民们四处寻找,议论纷纷。

他们首先想到的人便是陈二。

想到陈二基于两点:

第一是报案;第二,怀疑是陈二一伙所为。——甲和乙收保费不成刚被轰走,便发生被盗案情,自然让人产生联想。


邱三奇说:“找陈二去,要牛!”

杨翰林说:“我与你同去!现在就走!”


陈二宅子在官城垸。沿着铁匠沟庄子前的大堤向东,再向北。约十里路。

邱、杨徒步前往。

中午之前来到陈宅。

宅前有两个家丁把门。

邱三奇上前,对家丁说:

“劳烦通报一声,铁匠沟教师邱三奇有案情汇报管方先生。”

家丁一:“随我来!”

邱、杨一高一矮尾随家丁步入陈宅。进入“议事大厅”。

家丁说声“二位稍等”,便闪到后院。不一会陈二到来。

“哪位前来报案?”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陈二排闼而入。

......

这便是陈二、邱、杨的首次见面。

互报姓名之后,陈二请二位客座上坐下,他自己坐在那把高大的太师椅上。

宾主分明。

家丁上茶。

陈二请邱、杨品茗。

陈二道:“这是天堂苏州的极品碧萝春,二位品一品,看看味道如何?”

陈二的礼让与雅兴,大大出乎邱、杨的意外了。邱、杨都有点错愕的意思。

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听闻过对方的故事而从未谋面的。坐下品茗,从茶叶谈到苏杭,从苏杭谈到火烧汉口。从某次生意谈到时势,从清末那位县太爷谈到杨翰林中秀才之事......

突然,陈二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起身说:

“二位稍坐,我到后院去去就来。”

陈二跨过院子正中隔墙的圆门,进到后院。

这是娘、幺娘、陈二一家居住的院子。

见幺娘穿着武术练功服,显然是晨练之后刚回家。陈二忙道:

“幺妹,过来!过来!”

幺娘:“哥,么子事?”

陈二道:

“巧得很!巧得很!你猜谁个登门了?”

幺娘:“哪个?”

陈二:

“你心中的两位白马王子!”

幺娘:“说什么嘞?听不懂!”

陈二:

“你就装吧!你不是想见那两个书呆子吗?不请自到了!”

幺娘:“你是说邱、杨?”

陈二:“那还有谁?”

幺娘:“在哪呢?”

陈二:

“大厅喝茶哩!估计是为保费和失踪耕牛之事。你过去听听呗!”......

陈二说完这些,又折身来到自己的卧室,拿上两包茶叶,回到前厅来。

陈二跨进“议事大厅”便说:

“这是两包碧萝春茶,二位回的时候带上!”

邱:“这怎么好?”

杨:“管方先生客气了!谢啦!谢啦!”.....


那天三人好似一见如故。品名茶,谈往事。有说不完的趣事道不完的话题。陈二年长,三十来岁;邱、杨年少,年方二十四、五且尚未婚配。即便如此,陈二却礼数有加。他尊从两位读书人的审美习惯,温文尔雅。态度极其谦和柔韧。陈二身材修长,仪表堂堂。本就是传奇人物本事了得,再来个见多识广底气十足之后的温雅谦和,那气势气质,早已将两位年轻稚嫩的愤青教书匠征服。从邱、杨二位不错眼珠兴味十足同陈二交谈的画面可想而知,他二位正十分享受着同陈二的会面。古话怎么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一点不假。

家丁不时进得厅来,给陈二茶几上的那把造型别致吸人眼球的紫砂翘嘴茶壶添热水。陈二则不时起身,手捧紫砂壶,先给邱、杨盖碗里续茶,回到座位,再给自己添加。连着喝了好几碗茶,热门话题大致聊尽之后,话题进入正题。

杨翰林:

“管方先生:真是`求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闲谈`。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但我们今天前来拜访,实话实说是带着问题而来的。一为保费,二为被盗的耕牛!”

邱三奇简述了一遍耕牛被盗之事。

陈二敛容沉呤,道:

“那就谈一谈你们的看法吧!”

——家乡人将陈二定性为匪,我如此优雅地描述陈二,也许难服众乡亲。

邱三奇道:

“管方先生,我们还是先说说被盗耕牛的事吧!”

陈二忙道:

“邱、杨二位老师,请等一等。待我唤我妹进来,同你们商谈。我妹同你二位年纪不相上下,你们能说服她,我便依照你们的意见行事,怎样?”

没等邱、杨表态,陈二即冲大厅门口大叫起来:

“幺妹,进来!”

幺娘早就坐在大厅外窗下一张竹椅上,静听屋子里三个男人的对话。听到陈二叫唤,她站起身来,整整衣衫,大大方方地迈过大厅门槛,进到大厅正中来。

幺娘显然洗了把脸,油光了头发,换上了一件大摆的长裙。

见幺娘进来,陈二介绍道:

“这是我幺妹,大名幺娘。这是邱老师、杨老师。么妹,你同他们先谈一谈。”

邱、杨见一美眉进来,瞠目结舌。精神也为之一振。

幺娘在邱、杨对面椅子上坐下,道:

“邱先生、杨先生,刚才二位所说,我在外面都已听清——请二位原谅,议事厅里的谈话,我可以在厅外廊檐下坐着旁听的。——我认为要谈事情,应先谈保费之事,而不应先谈失踪耕牛之事。”

杨翰林:“为何?”

幺娘:

“道理很简单呀!我哥收了保费,才对你们负有责任呀!保费谈不好,你们的财产我哥可以不负责的呀!”

邱三奇:

“妹妹,不要忘了,这头牛是交了保费发了牌照的。被盗了,管方先生是有责任追回的。追不回来,是要负责赔偿的。”

幺娘:

“邱先生吧!久仰久仰!”幺娘说话,象江湖人士。“你说的不错,这头牛是交了保费的,但所交的是民国前的保费;这头牛是发了牌照的,所发牌照已一年多了,已然过期了。过了期的牌照,可以不必负责了吧!”

邱三奇:

“但现在的情况是,庄上人都认为耕牛被盗之事是管方先生手下人所为。管方先生没有管理好手下人,理应负责吧!”

幺娘:

“邱先生说话可要有根据哟!请问是我哥手下的哪位弟兄牵走了牛?又是哪位人家看见是我哥手下牵走了牛?”

邱三奇:

“管方先生手下先一天在铁匠沟同我庄上人发生争执被轰走,第二天我庄上的耕牛就被盗了。这也太巧合太离奇了吧!现在全庄子的老少爷们都十分固执地认为,牛是被你们陈家寨子的人牵走了。陈家寨子成了头号嫌疑对象。”

幺娘:

“嫌疑归嫌疑。难道说仅仅因为嫌疑,我们就要赔你们一头牛?”

邱三奇:

“我认为,在这件事上,陈先生应该正面迎对,否则对陈先生的名声不利。”

幺娘:“你们续交保费,一切便顺理成章了呀!”

杨翰林:

“那保费为何翻了一翻呢?”

陈二:

“杨老师,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如今旧庭刚被推翻,民国伊始,社会动荡。我在江湖虽说朋友众多,但朋友多,需要打点的地方也多呀!有钱才好办事呀!我知道,人们当面叫我`赛雄信`,背地里又称我为`七省窝户`,我不广交朋友,怎能保护一方?加收保费,实在是有苦衷啊!”

邱、杨一时无语。

陈二见场面尴尬,忙提高声调,说道:

“来!来!来!二位先生小弟,喝茶!喝茶!”

陈二毕竟老道。一是坚持己见不动摇,二是不愠不怒。出现僵局他便插科打诨,缓和气氛。

邱三奇、杨翰林跨出陈二宅院便开始了下一步行动的秘谋。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不用厉害手段,这头耕牛怕是找不回来了。决定找两垸长者,聚集农人,武力攻打陈家寨子。这同他们两年前息事宁人的作派是截然不同的。两年前他们成功化解了两个庄子刀兵相见的矛盾。如今他们却打算耸恿两个庄子的人拿起刀枪,同陈二干上一场。

一个晚上的功夫,队伍便被组织了起来。

黎明,天蒙蒙亮,队伍出发。

百十号农人,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

多为冷兵器:渔叉、梭标、镰刀、冲担、木棍之类。

激动人心的是有五、六杆火铳。

那时打猎的人多,他们连夜拜访猎户,借来火铳和火药。

一行人踏踏杂杂,沿大堤一路过来。

临近官城垸,可以望见陈家寨子影影绰绰的竹林树丛时,他们开始怒吼呐喊。

火铳朝天鸣放出沉重的轰鸣。

我当然知道,这种架势说明他们只想大造声势,以势压人,不战而让陈二曲服。而不是想袭击陈家寨子,更没打算捣毁陈宅。

但同样是这架势,又确实能让人感到极大的震慑。——黑压压的一片人,孔武有力的沉静面孔,手持利器,愤怒狂吼,火铳喷射,火药在黎明的微光中开花,销烟弥漫......

火药味十足。

邱三奇、杨翰林怕收不住场,穿梭于队伍中,嘱咐执火铳者,说:

“火铳只能朝天鸣放,不可真伤了人!”


队伍最后在距离陈二宅院约百米的庄稼地里停下脚步。

陈家寨子已然大乱。

家丁上墙,十几杆汉阳造架立墙头。枪口指向了墙外的队伍。

吼叫怒骂中双方连续朝天鸣枪。队伍鸣鸟枪,家丁鸣汉阳造,但都是枪杆朝天,不敢对着人开火。

长者一走出人群,伸出手臂举过头顶。他背后的人群随即停止了鸣枪停止了吼叫。陈家寨子墙头上的汉阳造也随之停止鸣放。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长者一高声说道:

“有请管方先生出来说话!”

这时,陈宅的大门吱地一声打开,走出了女流之辈陈幺娘。

陈幺娘叫喊道:

“邱三奇,你给我出来。”

邱三奇:“为什么只叫我?”

陈幺娘:“还有杨翰林。你两个扎在人堆里干什么?”

邱三奇:“妹子,你让开,叫你哥上前说话。”

陈幺娘:“我哥睡大觉哩!他懒得理你!”

邱三奇:“你看后面。”

幺娘扭头一看,见陈二伫立在身后。

陈二上前,朗声叫道:

“诸位乡亲!诸位长辈!闹这么大场面,所为何事呀?来来来,进屋喝茶。有什么误会,喝了茶再说,误不了事!”

陈二说罢,转身进入大门。

陈家寨墙头上一个家丁嚷道:

“推举几名头面人物进来议事!”

人群一阵骚动,但马上平静。大家推举出两位长者三位主要农人以及邱、杨二位教书先生,这七人大踏步迈进陈宅。

议事厅里乱哄哄,但随即宁静。

陈二:“诸位请坐,看茶!”

两家丁进来,一个捧着一摞碗,一个提着一壶茶。将碗排列在茶案上,一碗一碗续满茶。

陈二:“各位前辈,老少爷们,远道而来,来的都是客,喝茶!喝茶!”

说完,陈二随手端起一碗茶,偿一口,水温合适,仰起脖子,将那碗茶一饮而尽。

家丁将茶碗递到各位手中。

农人一:“我们不是来喝茶的!”

陈二:“诸位前来,是为了那头失踪的牛吧!”

长者一:“正为此事!”

陈二:“那大伙有何高见?”

农人一嚷道:“我们的高见是,你今天必须交出那头牛,否则会闹得难看!”

农人二:“牛是你手下所偷,你必须负责!”

陈二:“诸位,先冷静,喝茶!”

陈二提起茶壶,续满一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陈二:“大家安静,听我一说,如何?”

长者一便严肃地说:“安静!安静!且听管方先生如何说。”

陈二:“各位长辈,各位乡邻,我知道,现在大家已经认定了一点:牛是我陈二手下牵走了。理由是,他们前一天同大家发生了争执,第二天,牛即被盗了。但是,有谁亲眼见到盗牛之人了吗?又请问,是我手下的哪位弟兄盗走了你们的牛?没有人证吧!也没有物证!——大家可以随便查看,我陈家寨子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牛的气息!没凭没据,仅凭猜测,就断定牛是我陈家寨子所盗。大张旗鼓,兵临城下,枪炮轰鸣,打死了人打伤了人,可不是玩儿的呀!”

长者一:“那依你之见,我们撤回去?牛不要啦?”

农人一:“不赔牛,斗到底!”

陈二:“诸位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哩!即然众乡邻认为,我陈家寨子是最大的嫌疑对象,那么,这头失踪之牛,我负责追回。三日之内,物归原主。三日之内找不到,包赔。为什么呢?我是管方嘛!包管一方不被盗嘛!”

大厅里异常平静。

陈二又说:“各位长辈各位兄弟,牛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这头牛,我负责到底。大家觉得如何?”

陈二接着说:“说到保费,现在时势不太平,盗贼猖獗。如果大家觉得用得着我陈二,还需要利用我的江湖关系确保大家的财产安全的话,保费按以往规矩办,每户二十文,怎么样?”

幺娘插话道:“如果不交保费,以后被盗之事,我哥可就不负责了!”

长者一:“既然管方先生快人快语,我认为可以考虑。”

农人一:“找回耕牛,我们继续认你做管方,按老规矩办!”

陈二:“诸位以为如何?”

长者二:“我看可以。”

长者一:“可以。”

陈二大声道:“好!即然大家继续认我这个管方,我当全力以赴,保一方平安。同时我提议,今后各垸各户财产登记造册以及牌照发放之事,由邱三奇、杨翰林两位先生协助负责办理,如何?毕竟耍笔杆子的事,一般人也干不来嘛。”

长者:“我们正有此意。”

邱三奇:“责无旁贷!”

杨翰林:“愿为效劳。”

长者一:“那就留邱、杨两位教师同管方先生草拟协议,我们散去。”

长者二:“问题已解决,可以走了。告辞。”

至此,议事厅里的氛围才达到和谐舒心。众人随即起身告辞。

“陈老弟,今日之事,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得罪!得罪!”

陈二:“一场误会!也是幸会!没这场误会,怎与诸位幸会哟!”

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

是火铳和汉阳造在薄雾晨光里交相扣出的火药味,让陈二异常清醒地感觉到了事态的严肃性。他觉得必须打起精神审时度势非常精准地使用自已的语言以及表情,慎重对待了。陈宅门外,持枪拿棒跃跃欲试嗷嗷怪叫的农夫们闹得正欢,早已给门里的谈判够成了明显的一边倒的压力。压力当然是压向陈二压向陈家寨子的。一句话说得不好一个表情表达错误,都可能导致整个局面猝然失控。而当粗脚大手的农人们闹腾起来闯进院子,捣毁了这座宅院也是极有可能的。当然,不说捣毁,即便是掀个桌子踢个凳子摔个碟子,也会颜面撕破不好收场。别说保费的买卖难再续,即便是别的营生,日后也将难为。人在江湖混,全靠一张脸面嘛!好不容易混出一张大脸来,怎能不加珍惜?陈二在极短的时间生想到了这些道理,心里便有了处事的基调,于是便使劲招呼大伙喝茶压火,把局面扭转过来。

随即便是一段草莽儿女的情爱故事。

陈二要求三奇、翰林负责登记几个庄子上的财产物品,负责发放被保物品牌照,三奇、翰林时时出入陈家寨子,幺娘也渴盼着他们的到来。

众所周知,我外曾祖父一辈子只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那便是杨矮子先生。但在那个时期他们却因为同时喜欢上了幺娘,遭遇到了人生旅途上的第一个棘手的问题——友谊与爱情的对立。我知道他们最终是极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的。但问题确实客观地发生过。问题出在么娘身上。她对三奇、翰林是同样的好感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有说有笑同样的关怀备致。一双大眼赤裸裸地看三奇也赤裸裸地看翰林。她送给三奇一双绣着花的鞋垫子,也送给翰林一双。她不偏不倚地对待这两个男人很难让谁产生略胜一筹的感觉。也让这两个青年男人难于决断取舍。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无疑是快乐惬意的。大多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练习骑马练习武术。教练自然是幺娘。场地是陈家寨子及其周边。

幺娘自幼生活在省城武汉,曾在江边公园跟随一位尼姑师太学习过几年拳脚功夫。跟随尼姑师太习武是她二哥陈二的主意和安排。陈二当年对年岁尚小的她说:“我们家的人,无论男女,都必须会点拳脚功夫的。”她当时就问过“为什么?”陈二只说日后相告。当然后来她便渐渐明白了,是因为她们祖上某位先人有着不可告人的特殊身份的缘故。而当某一天她明白了那位祖上的特别的身份之后,她突然感觉到了师傅尼姑师太的神秘。有一次她就听到陈二和尼姑师太坐在江边柳树荫下谈论着“反清复明”的话题。那时可还是清廷统治的时期哩!也正因为这些家庭秘事,幺娘的婚姻大事便一拖再拖不敢轻易许人。如今好了,清廷已被革命党人推翻了,不须她们操心反清复明之事了,她也不必因为家祖的隐情而心存悸惮了。重要的是年龄也不小了。乡村的女子十七、八便已谈婚论嫁,她已二十三岁了呀!而今,老天爷一下子把两位让她心仪让她动情的“王子”推到她的面前,她怎能不芳心萌动母性温柔?

骑马奔驰是三人的共同爱好。陈家寨子的马厩房里有好几匹健硕的骏马。这几匹骏马显然不是我们这地界的马种。我们这里的马多矮小疲沓,就象我们这地界疲于农事的农人一样,大多矮小呆滞,不堪负荷的样子。陈家的几匹高头大马据说是蒙古马种,强壮有力,盛气凌人。仿如吃饱了喝足了养精蓄锐的青壮汉子。

学骑马的细节不必赘述。村里人常可见到两男一女骑乘三匹大马驰骋长堤的情景。马在胯下,手提缰绳,感受着旷野多情的柔风,三个青年人谈笑风声心胸豁达。而当三奇、翰林马技醇熟了之后,他两人时常纵马回到哦哈云潭两垸。庄上的人也就都知晓了他们同赛雄信管方先生非同一般的友好关系了。当然,他们得处理好学馆里的教学事谊。玩耍的时间多安排在课余以及学生们休息的时日。有时候,他们两人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相邀一同前往陈宅,一路谈笑,十分惬意。

陈幺娘与邱三奇、杨翰林动辄骑马郊游,谈笑风声,显然引起了“赛雄信”陈二些许的忧虑。有一天,陈二唤幺娘来议事厅,兄妹之间低声细语,作了一次促膝的长谈。陈二说:

“邱三奇、杨翰林这一对朋友怕是迟早要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了。”

幺娘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

“因为我?”

“我看得出来,他二人都喜欢你。——你别不好意思。我也看得出来,你也喜欢他们。——你也别难为情。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希望你的终身大事称心如意。其实,不久前,我提议他二人做我的助手,协理管方事谊,就是希望他们常来我们家,同你有机会接触了解。但自古以来,如意郎君只能是一人而不会是两人。——你别打岔,听我说完。简单地说,对他二人,你必须区别对待。”

陈二呷一口茶,接着说:

“你中意谁便对谁好多一点,亲近多一点。让一个进一步让另一个退一步。一个是恋情注定另一个只能是友情。必须让这两份感情明明白白清清爽爽......你对他们一样的好,会把事情搞糟的。这两个好兄弟会因为你而成为情感之敌的......”

“同时,我们家不可告人的家史,择婿之时要试探着提及。前几年,我们祖上`反清复明`的历史让你心存芥蒂,不敢随意找婆家;如今,清廷已亡,`反清复明`已不是死罪,但祖上造反,连累多少人人头落地,为防仇家报复,祖上历史,仍需保密。交友要看准,择婿须谨慎哟!”

陈二深谋远虑的一番话,让幺娘立马沉静了下来。

幺娘说,其实这两位年轻的教书先生她都是中意的。邱三奇略显活泼泼辣,而杨翰林稍现老成持重;邱话多,爱反驳,好强词夺理;杨相对安静,喜忍让他人。当然还有身材长相的差别。三奇身板高挑,人称“长子”;翰林矮一个头,绰号“矮子先生”。幺娘说:“其实我蛮喜欢翰林沉稳的性子的......”

陈二却说:“翰林中规中矩的性子,怕是难于接受我们家复杂的江湖背景。 你也知道,哥哥我暗地里可是加入了洪门的。省城教你武功的尼姑师太便是我们香堂的堂主。作为我的妹婿,这些隐情迟早都会知晓的。杨翰林传统的性格,恐难真心接受。他可是考中过清廷秀才的人呀!”


自从与哥一席话,幺娘胜读十年书。对待那两位年轻未婚的教书先生便有了些许的分别。有那么两次,她主动地邀约三奇单独出游。一次是两人骑马沿大堤来到五十里地外的县城,观看了县衙跪拜了城皇庙里的菩萨,游逛了历史悠久的古街,下馆子吃饱喝足之后有说有笑骑马而回。而另一次是乘船去了一趟三百公里之外的省城。

从古河埠头登上大木船顺流而下,用了将近一天的光阴到达省城。上了岸,邱三奇对于省城之大由衷慨叹!

三奇对幺娘说:“家乡父老大多一辈子没走出村庄周遭,绝想不到,几百里地外,有如此繁华的闹市!”

幺娘领着三奇这逛那看的,两个人都是十分的兴奋好奇。三奇第一次走进大都市兴奋好奇可想而知,幺娘的兴奋好奇在于她引领着好奇的三奇。

浪漫之夜随之降临。

幺娘说:“可惜了我家的`悦来客栈`,在去年秋季的那场战火中被烧了个精光。今晚上,我们只得另找一家客栈投宿了。”

是幺娘主动提及找客栈开房间投宿的。幺娘自幼在省城打理客栈,对客栈这一行当了如指掌。

幺娘对客栈小二说:“开一个房间,但必须是有两张床的......”

回过头幺娘小声对三奇说:“开一间房便宜些。各睡各的床,可要本分些哟!邱老师!”

三奇顿时脸夹绯红,但也是一阵窃喜。他随即说道:

“妹子,放心!放心!”


那个晚上,邱三奇第一次听说了陈苦鸹子这个历史人物。讲述者当然是陈幺娘。

那个晚上,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在黑暗中她们低声交谈着。也就是在这个神秘而多情的夜晚,幺娘主动向邱三奇告之了关于她们家祖上多年来密不能宣的一个天大的隐情。

幺娘说:“我们是`反清复明`太平军首领陈苦鸹子隐蔽的后人。”

幺娘于是向邱三奇细述了陈苦鸹子这个历史人物的故事。

幺娘的叙说,我研究整理之后概述如下:

1851年开始的太平天国起义如火如荼,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史书上说,太平天国运动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1853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建立天朝,颁布著名的《天朝田亩制度》。太平天国运动达到鼎盛。——当然,幺娘不可能讲述这些内容,这是我所知道的历史知识。1853年有一股太平军由广西北进游窜到了湖北境内,窜到了茅草荒湖的我们这地界。不少渔民、柴民纷纷声援太平军入境。我们州县东部渔民陈苦鸹子、贾六牙、薛八斤等闹出了颇有声势的动静。他们公然打出“杀贪官、迎太平”的杏黄大旗,揭杆起义,一呼百应。啸聚起上千人的庞大队伍。他们以荒湖茅草为依托,来回纵横州县境内。从1853年到1855年,坚持斗争达三年之久,大小战斗不下百次,杀死以守备王芳为代表的五品以上官员十多人。朝廷惊呼为“巨匪”。1855年朝廷派重兵弹压。最后的决定性的战斗就在我们村铁匠沟地界展开。陈苦鸹子率部据守铁匠沟荒野高地,高比人头的茅草荆丛犹如天然的防御屏障。起义军招集了据说三百多位铁匠打造磨砺兵器,积极准备御敌。这就是我开篇所说的,“红红的炉火映照着整个铁匠沟的天空,映照着挥舞铁锤的浑圆的胳膊和那些碳黑的脸。叮叮当当的击打声此起彼伏,紧奏密集忙碌严肃......”

铁匠沟北,与铁匠沟一河之隔是一片集市,名“缎场”。缎场街沿河而建,店铺林立,生意兴旺。清廷剿匪大军开进缎场驻扎,准备与河对岸起义军决一死战。领兵将军问:“此街何名?”

一乡绅回答:“此地名叫缎场。”

将军问:“为何叫这名字?”

乡绅答:“因几家卖绸缎的店铺而得名,已有百余年历史了。”

将年沉吟片刻之后说:“缎场,断肠也!此地名晦气,不吉,当改。”

又道:“改作`得胜场`如何?”

乡绅们齐声说:“不可吧!不可吧!地名已有年头,街市远近闻名,不可擅改吧!”

将军说:“怎不能改?难道你们没听说过`情尽桥`改作`折柳桥`,`林宗亭`改作`垫中亭`,`浩然亭`改为`盂亭`的典故吗?自古以来,许多名胜之地因时因势而变更名称的例子多啦!今大军到此,为剿贼寇,改一改村野集市之名,以助军威,有何不可的呢?”于是,缎场更名为得胜场。

最后的决战以清军大获全胜而陈苦鸹子的惨败而告结束。

作为主战场的铁匠沟地带,茅草几被夷平。陈苦鸹子身首异处……

没曾想,半个世纪后,清迋覆没的第二年,居然冒出来一支自称是陈苦鸹子之后的人家。

三奇说:难怪你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大脚。原来你们是一门反朝廷的人士。

幺娘说:我哥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让我跟随尼姑师太习武练拳,大概也是为着反朝廷而准备......

三奇对于幺娘讲述的这段家族史表示出了极大的好奇,不仅愿意接受这段历史而且愿意继续保守秘密。两人越说越亲越说越近,终于相拥于一张床上,私定了终身。


从省城回到官城垸陈宅,幺娘又说:我带你去一处隐密的地方。

三奇问:什么地方?

幺娘说:你跟着就是了。

幺娘拉着三奇,回避家丁及家人,蹑手蹑脚,来到陈宅后院。

幺娘打开后院一间独立的小房,轻轻推开门,对三奇说:

“进去!上香,磕头!”

三奇小心跨进屋子。迎面看见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人物肖相画。画上人物铁盔铁甲,神态安祥镇定。

幺娘说:“这便是我祖——太平大将军陈苦鸹子大人。”

三奇见到画中英雄,四目相对,受到极大震撼。连忙燃蜡焚香。而后跪伏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虔诚地叩首,再叩首。


三奇、幺娘逛省城之事,三奇向翰林说了个大概。毫无疑问,翰林心中有如踢翻了一坛陈年老醋,酸涩不是滋味。但自此以后,三人关系变得明晰,友情恋情的问题得到了十分明朗的解决。翰林不愧为“先生”,他迅速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十分坦然地面对三奇、幺娘。三奇幺娘则提出为他牵线搭桥介绍邻村姑娘的话题。翰林却说,家中父母已拜托媒婆,上了青鹅垸一户人家说合,不日便会下聘礼正式提亲了。一段友谊,便这样平安着陆,维持了一辈子。


1912年的岁末,云潭垸的教书先生杨翰林、哦哈垸的教书先生邱三奇,先后举办结婚庆典。杨翰林娶下了一个乡村美女,名叫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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