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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头狼的美文

2021-12-28 22:41 作者:干爽的高地 围观:
短篇丨孙向学:狼

文丨孙向学

老狼不再向南追踪而去了。它强烈地嗅觉到,或者说感觉到,小母狼到达这里后,不再向南跑了。这里的沟沟壑壑,一草一木,甚至空气中,皆滞停过小母狼的足迹。只有它才有的芬芳,在这里无处不留。老狼发疯似寻找三天了,似乎触手可及,却总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多少次,老狼都昂起了脖梗,想向小母狼发出呼唤。在秦岭时,隔着多远,只要一方一呼唤,对方都能听到,马上奔驰而来。可是分手时,它和小母狼有了相约,不能叫唤,否则无异于告诉人,狼来了。为了生存,老狼不叫唤,只找。一个劲找。

老狼怎么能知道,三天前,也就是它刚赶到这里的时候,寒风凛咧的那个清晨,小母狼香消玉殒了。——小母狼饿死在这个叫玉里村的村口。那天清晨,一群狗的狂吠引来了祖传。祖传在家门边的茅厕大解,还没拉完,听到狗吠声异乎寻常,便提裤走了出来。他一边系裤带,一边骂:“你们这帮狗日的,天还没亮,吵什么卵?”祖传再走几步,便见到了倒毙的小母狼。祖传很诧异,这只长得像狼的野狗,怎么会死在这里呢?饿死,病死,抑或中毒而死?皆有可能。祖传最后把小母狼当打架被打死的野狗,剥了它的皮钉到了墙壁上。肉和内脏则丢给了“战胜”了小母狼的那群狗。丢肉和内脏过去时,祖传怜悯道:“娘哩,瘦得只剩几根肋骨,真的是生不如死!”倒是钉在墙上的皮,让祖传心里乐滋滋的。他想,等晒干了,硝了,给爷爷冬天当褥子垫腰睡觉,他的风湿痛,会好许多哩。

总也找不到小母狼,老狼疑惑了,难道小母狼进村子惹事遇害了?不可能,老狼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它想,小母狼多聪明呀,否则一大家族几十人,最后怎么就只剩下它和自己呢?然而,饥饿难以抵挡呀,就连自己不也准备进村去找吃的了吗?

老狼平卧着,潜伏在与玉里村隔河相望的一道土坡坎上。坎上有许多的茅草,它藏在里面,躲得严严实实的。它的前腿蜷缩成半个圈,大半张脸埋在圈子里。它瘦长的脊梁几乎贴着地,又长又粗的尾巴卷回来,垫在自己的股沟下。老狼自己都不愿看自己,脏得浑身上下沾满了土坷草屑,灰不灰,黄不黄的。冬季里的茅草,伏倒了的枯黄;仍竖着的,也没了多少绿色,蔫巴巴的。老狼匿身其中,与茅草浑然成一色,不要说一眼,就是几眼,也很难看出这儿卧着一只大灰狼。

要说老狼是潜伏在这里,那是抬举了它。现在,它哪里还有潜伏的意识呢?它饿得眼冒金星,两腮直流青口水。它眼前时不时出现幻觉。幻觉倒是挺美的,一地鲜花,它踩着鲜花走。鲜花的尽头华丽炫目。老狼惊骇而醒,那不是天堂吗?去天堂意味着死期已至!老狼悲鸣,小母狼还没有找到呀,它真的还不想死!

不想死,也得死。它已然奄奄一息。它断定,在天黑之前,若还没有一口吃的吊命,哪怕它能熬到天黑,它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走去村子里了。想想行将命断异乡,魂如何归得了故里,老狼不由得挤出了几滴浊泪。

说起来,老狼真的是命途多舛。它听老一辈族长说,它们这一家族的发源地在西北的大漠里,一望无际的大漠是它们纵横驰骋的天地。虎豹算什么,就是人,它们也敢挑战。狼致命的弱点,正是它们敢于向人类挑战。六十多年前,在一片空旷的沙漠里,这一家族,竟然向一辆抛锚的军车发动了进攻。开车的战士刚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枪法过人,曾一枪毙了两个美国大兵。面对前赴后继,蜂拥而至的狼群,战士不慌不忙,用四十八发子弹,击毙了五十三头狼。战士在留下的遗嘱里遗憾地写道,若有一百发一千发子弹,他将马上用匕首去和狼搏斗吗?

战士最后在一地的死狼堆里,成了一具白骨。

找到战友的士兵们悲愤地向天鸣枪,发誓一定剿灭这群狼。

可想而知,这群狼遭到了灭顶之灾。它们一路逃蹿,逃到秦岭时,上百的一大家族,只剩下了四条狼。

秦岭有人迹罕至的沟谷,有深不可测的洞穴,有遮天蔽日的森林。与无遮无拦的大漠相比,这里是这四条狼苟延残喘的救命之地。四条狼惊魂甫定,歃血为誓,今后谁都可以冒犯,包括山大王老虎,就是不得冒犯人。到了老狼懂事,接受族长的教诲时,它曾不屑一顾,认为如此一来,岂不是自废武功,埋没了自己的本性?狼还何以为堪?残酷的现实,还是让老狼明白,狼往来驰突,如入无人之境的日子已然一去不返。

人自然也清楚狼的厉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狼的主意。彼此彼此,心照不宣,倒也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好呀!可这个世界,怎么会永远相安无事呢?

短篇丨孙向学:狼

在秦岭,老狼这一家独霸的这一隅叫獐子沟。獐子沟过去獐子多呀,老狼出门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叼回一只,供一家子大吃大喝一整天。除了獐子,黄猄呀,狐狸呀,野猫呀,山猪呀,甚至野牛,哪一种动物不多如牛毛?

然而,多如牛毛很快变成了记忆里的往事。人对付动物的本领比狼高明多了。譬如水濑,多么狡猾呀,狼束手无策,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竟也被人搞得绝迹了,灭种了!老狼它们现在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果腹,它们不得已破了昼伏夜行的清规戒律,大白天,也倾巢而出,为食而战。

这时,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秦岭有老虎出没!发现老虎的不是狼,而是一个人。这个人,人称周老虎。周老虎用照相机拍到了老虎的尊容。人轰动,狼亦轰动。

那段时间老狼特别亢奋。谁说狼真的被驯服成了人见人欺,失去了血性的家狗呢?它骨子里尚存本性,只要有机会,何不来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狼虎大战呢?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它就不信这个邪,它就是想尝尝未曾尝过的老虎肉的味道。老狼这一群大小十几口,老狼是头领,它的话是金科玉律,谁敢不听?何况与虎挑战,憋了不知多久的狼性就此宣泄一番,真是求之不得!然而,事与愿违。老狼率领七八条健壮的狼搜遍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山头,虎迹何在?老狼气愤填膺,大骂周老虎沽名钓誉,画虎当虎,戏弄天下。

搜山寻虎的结果,老狼还心惊胆战发现了一个情况,山中可供吃的,除了幻想中的老虎,其它的,几近灭绝!

老狼还没有想到,太想与虎交手的缘故,千虑一疏,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群狼原先昼伏夜出,藏匿于人迹罕至的獐子沟,数十年不被外人所知。这一次,它们大白天,也敢穿山涉水,呼啸而行。结果它们的行踪,被人察觉,了如指掌。

暴露行踪,错也就错了,只要不冒犯人,活命的权力依然可存。可是,独眼龙,位居这群狼的二号人物,饿昏了头,它在垂头丧气,往老巢撤的路上,竟然向一头黄牛发动了进攻。咬死黄牛不算,还气极败坏,将闻声赶来护牛的黄牛主人撕咬去了半张脸皮。

又一次灭顶之灾随之而来。对付老狼它们的是猎枪、弓箭、陷阱、铁夹,还有浸泡过鸩酒的腊肉。

一个天寒地冻的清晨,老狼十分强烈感觉到,危险离它越来越近了。它再依恋这个它一家族生活了六十多年的獐子沟,那么,它们马上要灭族了。其实,老狼清楚,它这个家族,已走到了灭族的边缘——只剩下它和小母狼了。小母狼正怀着老狼的孩子。在被人围剿的这段时间里,它一刻也没有离开老狼的身边。老狼依依不舍,语气却不容置疑,它要小母狼马上逃,一直向南逃。它说它再和人周旋一天,然后会向南去追赶它。

老狼眼睁睁看着小母狼没入了向南的茫茫晨雾里,然后引着追杀它的人,蹿入了另一个山头。第二天,老狼站在一突兀的岩石上,对天悲鸣。它当然看清楚了,这时,正有三支枪口对准着它。悲鸣戛然而止。老狼倏地奋力一跃,蹿下了岩石,径直向南飞蹿而去。

三声枪响,是为老狼送行。

没有饮弹毙命,老狼当时还窃笑了一下。可此刻,马上要做它乡的孤魂野鬼了,老狼后悔了。它想,若知如今,当初何必叫小母狼南逃?一起死在故乡算了。死在故乡,与小母狼伴着,虽死,亦是温柔梦乡。这儿呢,这儿是哪里?老狼怎么能知道,它嗅着小母狼的踪迹,已穿越两省一市,南下到了桂西。它只知道逃,逃逃,只要逃出那块让它悲痛欲绝的地方就行。老狼这一逃,半月有余,仍惊魂未定。回头望来路,千重山,万道岭。前面呢,江河湖海,险恶异常。小母狼真聪明,它在这儿等着它呢。小母狼在这里不逃了,肯定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狼心痛着想,它还怎么逃呢?别说它了,自己都除了一张皮裹着骨头,身上一星点的肉也没有了,连站立的力气亦消失殆尽了。而小母狼呢?本来就弱小,还有身孕……老狼哭了,它没有尽丈夫和孩子父亲的责任呀!老狼想到了过去,它彪悍强大,驰逐山林大地,除了尚未谋面的老虎,谁能与之逐鹿?现在,它命悬一线,不过在等死而已。它死了,小母狼怎么办?

太阳落入山背了。高高的山巅上,洒着一层桔黄的夕阳。夕阳渐渐变小变细,终于也从山巅上消失了。暮霭顿时沉沉。

这时候,有了牧归的牛羊声,咩咩的,哞哞的。还有坡下河滩鹅鸭的嘎嘎声。一声声,皆让老狼唾涎三尺。老狼恨不得一头扑过去,将它们统统吃尽。只不过,这是白日做梦!这一路来,经过了多少个村寨呀,见过了多少肥得流油的家禽牲畜呀,老狼一概有贼心,没有贼胆。它想,它要是有贼胆,早就又被猎枪弓箭等等那些能置它于死地的东西围剿了,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晚霞布满了半个天。赤桔黄绿青蓝紫,光怪陆离,变幻莫测。哦,那粉灰的形状,多像小母狼呀。老狼艰难地抬起头,竭力伸长脖子想去亲吻那朵像小母狼的晚霞,想跟它说,等着我,我马上到你身边来了。

一群羊,从蜿蜒的小径上一字形排列,走了下来。挥根羊鞭跟在羊背后的是柳儿。柳儿一眼看到茅丛里突兀地伸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脑袋。柳儿吃了一惊,吓了一跳。待她看清那是一条狗,不由笑了。她揉了揉怦怦跳的心窝,轻快地说:

“咦,谁家的狗,跑到坡坎上看风景来了?”

老狼骇然,头大如斗,惊出一身冷汗。它很懊丧,怎么只瞻前不顾后呢?逃亡的这半个多月,尚未与人打照面的记录,就此作古。老狼当然想跑,而且快得像半个多月前,三杆枪打出的子弹都拿它没办法。唉,力不从心呵!老狼在心里悲叹。它想,它只要一调转头,让说话的这个人看清它的真面目,她定然会尖叫着狂奔,惊恐的“狼来了”瞬间传遍河对岸的那个小村。然后……老狼痛苦地闭上了眼。它像看到许多村民,挥舞着锄头、扁担、柴刀等等向它砍杀而来的场景。

这时,柳儿在羊群的簇拥下,已然走到了老狼的面前。她果然尖叫了一声“哎哟”!出乎老狼的意外,说话人没有呼叫“狼来了”了,而是“啧啧”一声叹,说:“谁家的狗这么难看呀。”

短篇丨孙向学:狼

老狼在心里苦笑一下。它想,它怎么是狗,它是威风凛凛的狼呢!当然,以它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贫贱样,谁还会把它当狼看呢?就是天生害怕狼,在狼面前只会瑟瑟打抖的羊,这会儿,也好奇地打量着它,真叫狼落平阳遭羊欺!老狼龇龇獠牙,翻翻白眼,它看清了,站在它面前的只是一个小姑娘。它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么一个小姑娘,要是知道它是一条狼,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怎么还敢站在它面前,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呢。看不出它是狼,好!老狼转而一喜,心想,若是小姑娘慈悲大发,给它一点吃的,它就有救了,就能站起来,天黑后,到村里找吃的了。

柳儿在图书里,在影视里,见狼见多了。她没有仔细去分辨,就是仔细分辨了,她也觉得狼和狗没有太多的区别。况且,她从小到大,何曾听人说过这一带出现过狼?没有!就是奶奶,也说她从没见过狼。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狼,柳儿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将老狼当成狼了呢?

没有将老狼当狼看,柳儿心里还是犯嘀咕,这狗怎么长得这么难看,就像传说中的狼呢?它的脸像马脸,又窄又长;它两腮凹陷,颧骨高凸,獠牙毕露;它阴森森的双眼埋藏在一眼望不到底,像深潭的眼眶里;它尖长的耳朵耷拉,偶尔一扇,有气无力。总而言之,它蓬头垢面,肮脏不堪。柳儿想了又想,这是谁家的狗呢,想不出呵。她自言自语道:

“不知哪儿来的流浪狗,脏死了。”

说罢,柳儿转身欲走。

在老狼的经历里,它没有吃过人,甚至人的气味,亦鲜有触嗅。就是与人关系密切的牲畜,像眼前这群羊,它亦恪守家族长老的遗训,时刻警醒自己和家人,切勿侵扰。否则,远的不说,光说独眼龙,就害得一家子家破人亡,包括自己,行将毙命。惨呵,灭族了!眼看柳儿要走,老狼祈盼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倏然间也没有了。老狼悲从中来,它忘了狼的尊严,呜呜地啜泣起来。

“咦,你怎么哭啦?!”

闻声,柳儿车转了回来。她有些吃惊,这狗怎么会发出像婴儿一样的哭声呢?竟然泪流满面。老狼痛彻心骨的样子,深深震撼了柳儿。她发了一下呆,满怀愧疚说:

“我说你脏,你伤心啦?”

老狼默不作声。它听不懂柳儿说什么,柳儿的眼神它却读懂了。它感动地想,好善良的小姑娘呀,何不向她讨一点吃的呢?老狼不会说,它会用眼神和巴咂嘴告诉柳儿,它已然饿得不行了,给一口吃的吧!

柳儿一下子就笑了。她想,家里养的小花,饿了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样子对着她团团转吗?小花是她家养的狗,敢扑到她身上,找口袋里吃的。这条流浪狗当然不敢了。柳儿想,可能不是不敢,而是它已经饿得站不起来了。这样一想,柳儿心就疼了疼,她像是责怪自己,又像是责怪老狼,轻声说: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儿有一大团饭,还有几块肉呢。”

早上出门放羊时,柳儿爹在柳儿的挎包里除放了一盒晌午饭,还放了几个柿子。晌午吃饭时,柳儿看到饭团里夹着好几块肉,就想,家里吃一次肉不容易,奶奶还病着躺在床上呢,肉就留回去给奶奶吃吧。就是饭团,柳儿也剩下了大半。柳儿更喜欢吃柿子,一口一咔嘣,又甜又香,汁还特别多。柳儿家门口那棵,深秋时,叶子落光了,就剩一树红嘟嘟的柿子,喜煞人呢。柳儿犹豫了许久,终于把肉也送到老狼的嘴边。她心痛地在心里说,奶奶,对不起了,要拿回去给你吃的肉,先给这条可怜的流浪狗吃了。下次家里吃肉,我能吃两块,一定只吃一块,多出的一块,喂到你嘴里去。这样想了,柳儿的心就不痛了。她爽爽快快把饭和肉全倒到了老狼的嘴边,说:“狗,我把肉都给你了。”

不知多久没有闻到肉香了!就是老狼原来闻都懒得闻的饭,亦多久没有吃过一口了。向南逃,老狼避乡村,躲城镇,饿得实在跑不动了,就选择独户人家,到门前屋后转一圈,偶有收获,亦遭恶狗围攻。老狼怎么会怕只会舔主人脚丫的狗呢?它獠牙一龇,鬓毛一竖,吓得恶狗屁滚尿流。恶狗落荒而逃时,往往主人出现了。主人持棍,还捡起了断砖。不敢冒犯人,老狼只能又逃。狼狈呵!伤心呵!此刻,事情完全是另一回事,柳儿慷慨解囊!老狼眼含热泪,一阵咿咿呜呜低鸣,表达它的感谢之意。

柳儿嗔道:“饿都饿昏了,还客气什么,吃吧。”

老狼听懂了。它不客气了。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舌头一亮,就准确地将那几块肉全部卷进了嘴里。真香呀!真是这辈子头一遭吃到这么好吃的肉!老狼叹道。然后又是大口一张,那团饭一扫而净。

“慢点慢点,噎住了!”柳儿惊叹,“真的是狼吞虎咽呵!”

晚霞不知何时散尽了。天空变得灰蒙蒙起来。

坡脚那条小河,水清凌凌的,浅浅的。羊群到了河边,争先恐后痛饮一顿河水,然后咩咩叫着,你推我挤蹚过河。河面有裸石,隔着半步这样的距离,一块跟一块。柳儿在上面一蹦一跳,比羊还先过了河。河对岸是空旷的河滩。河滩铺满粗粗细细的沙石,随着天色,亦灰蒙蒙的。连着河滩,是一片稻田。谷子收割了,田坎边有一垛垛的稻草。稻草垛过去,稀稀拉拉分布着十几户农家。农家屋顶冒炊烟,袅袅的,与山腰的山岚连成了一色,分不清哪是炊烟,哪是山岚了。农家之间的空地有小孩拿竹棍当枪剑,喊打喊杀的。小孩见柳儿赶羊过来,纷纷弃竹棍,跑过来骑羊,羊炸营般乱跑。柳儿大声“哎,哎哎”,却并没阻拦小孩们的捣乱。

老狼目不转睛,看着柳儿挥着羊鞭赶羊,走进了一户农家院子里。它想,这户人家,肯定就是那个善良小姑娘的家了。想想小姑娘有个温暖的家,想想自己连个藏身的窝棚也没有,老狼心里酸楚。

几片肉,一团饭,只够塞老狼的牙缝。但就这几片肉,一团饭,足够让老狼生出了一身的气力。它眼不冒金星了,两腮不流清口水了。只是食欲更强烈了。老狼望望天,夜幕已降临,只是离进村子里找吃的却还太早。它要等夜深人静,连狗们都懒得走动的时候,摸进去,才不会惹来麻烦。这样想了,老狼就又把前腿蜷缩成半个圈,把大半个脸埋了进去。埋进去一会儿,老狼就觉得瞌睡虫跑来了。它想,肚子有了点东西,有力气;睡一觉后,更有力气。把力气养得足足的,后半夜进村,碰到恶狗,才能打赢。老狼双眼瞌上时,看到柳儿家透出了灯光。它想,那小姑娘现在在干什么呢?它当然还想小母狼,想得伤心不已!

短篇丨孙向学:狼

柳儿和往常一样,把羊圈好了,先进奶奶的屋里问候一声奶奶好一点没有。奶奶心绞痛,一天到晚哼哼哟哟的。奶奶心疼柳儿,有时心还痛得要命,也说好一点了。这天,奶奶确实好了许多,她坐起来,一双腿吊在床沿下摇来晃去找鞋子。柳儿赶紧过去,把奶奶的鞋拢到一起,放到奶奶脚板下。奶奶一边穿鞋,一边问柳儿,这天碰到什么新鲜事了没有。柳儿就说了碰到老狼的事。她说:“那条流浪狗长得像狼一样。”奶奶说:“莫不是狼吧?”说罢,奶奶又自嘲地笑笑,说:“奶奶是吓唬你。我们这地方,才没有狼呢。”柳儿想说肉的事,又担心奶奶怪她,说她对流浪狗比对她还好,就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问候了奶奶,柳儿走到伙房去。爹果然在伙房里忙忙碌碌弄晚饭,煮猪潲。锅碗瓢盆,给他碰得丁当乱响。娘还没有去深圳打工时,爹才不会管这些事,他进伙房,就只是端碗吃饭。去年过年,柳儿在深圳打工的哥哥回来,初八回去时,把娘也带走了。娘去了三个月,打电话回来说,她在一个住宅小区当保洁员,两个月的工资,比在家干一年农活的收入还高。柳儿爹心痒痒的,恨不得马上亦跑去深圳打工。他也走了,她生病的娘谁管?牛呢,猪呢,羊呢,谁管?就是柳儿中考没考上高中,想去深圳打工,他也没有同意。他对柳儿说,现在城里兴吃涮羊肉,我们这儿产的黑羊是抢手货。养一只可以赚两百块,养十只可赚两千块;养一百只可赚两万块。养两百只呢?甚至三百只呢?赚的就和外出打工一样多了。甚至更多。柳儿爹没上过几天学,算数却是一把好手。柳儿听爹这么说,在肚子里好笑。心想,照这样算下去,四百只呢,五百只呢,不就更赚了呀?可羊是好养的吗?说养多少只就养多少只吗?爹听信乡里的话,抱回十只来养,养四五年了,也只发展到四五十只,中间卖掉的,算来算去,不过万把块钱。成本呢?人工呢?刨去了,剩下多少?嘻嘻,自欺欺人!柳儿肚子里想的,不会对爹说。柳儿心疼奶奶,亦心疼爹。娘外出打工后,爹不知是想娘,还是干农活累坏的,头发白了许多,腰杆也没以前直了。

于是,柳儿心甘情愿留了下来,给家里司职放羊。

柳儿当然不仅仅放羊。包谷成熟了,红苕长大了,她都会去当爹的帮手,收回来。像此刻,见爹忙成了这样,她衣袖一绾,就上前涮锅,给灶膛添柴什么的了。

山里农家的晚饭,到天上缀满了繁星才开始吃。天还没冷到要命,柳儿家的晚饭就没有围着火塘吃。就是很冷了,爹和奶奶亦依了柳儿的喜欢,把饭桌摆在堂屋的电视机前,让柳儿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有线电视是去年乡里免费给扯到家门口的。过年时,哥哥抱回了一台电视。电视一开,家里就像和外面的大世界联系在一起了。最乐的当然是柳儿。柳儿有时看着电视突然会抽抽噎噎哭得满脸是泪。奶奶纳闷,问怎么啦?爹就用筷子指指电视,说里面的人哭了,她就也哭了。柳儿爹有时还会说,娘你耳朵有点背,眼睛也花了,不知道电视里说什么,不然你也会哭的。奶奶有时会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哭呢?柳儿爹会说,男人怎么会轻易掉泪呢?奶奶说,也是。有时柳儿正哭着,突然扑哧一声,破啼而笑。奶奶更纳闷,说怎么哭哭笑笑的,没个正经样儿呢?柳儿不说话,抚着奶奶的膝盖,一双眼仍紧盯电视。这时柳儿爹在一旁会有一句,娘你又不明白了。奶奶往往就“啧啧”几声,不知她明白了,还是仍旧纳闷。

却也其乐融融。

不过,这一晚,柳儿的心思不在电视上。她时不时瞟瞟大门外,有时正扒着饭,也会停下,一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柳儿看什么呢?想什么呢?柳儿爹有点奇怪,循着柳儿的目光望去,大门外黑咕隆咚的,没什么比电视更好看的呀。柳儿爹拿筷子敲敲柳儿的碗沿,说:“吃饭吃饭!”

柳儿一惊,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给奶奶,给爹夹了一夹菜。末了,自言自语道:“今晚的风冷呢。”

这晚的风果然是冷,有点像刀子,一刀一刀刮过来。老狼直打哆嗦。老狼想,故乡的风也冷,甚至更冷,却干干爽爽的,没有刀割的感觉。哪像这里,潮湿阴冷,寒气像浸到了骨髓里。真的是逼命!当然,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老狼警觉地四下里张望,确认没有动静后,爬起来,手脚并用,一下子就拢来了一大堆干枯了的茅草。埋在茅草堆里,暖呵。

一暖,就更饿。几块肉和那团饭转化成的热能,在老狼的身子里一点一点化去。它饥肠辘辘,两腮又流清口水了。

瘦瘦的一牙月儿爬了上来,月牙里缀着三颗晶亮的星星,晃眼望去,像个小姑娘天真烂漫的笑脸。老狼一下子就想到了柳儿。柳儿一蹦一跳过了河,眼看没入暮色笼罩的村子里时,回头朝它藏身的地方望了望。柳儿定格在老狼眼里的,就是这副笑脸。坡坎下的河面,涟漪荡漾,满是星星点点的映月。河岸上的沙石,月光洒一地蛋清色。月光像有手,扯着老狼的目光一直走到了柳儿的家门口。老狼又在想,那小姑娘在干什么呢?

吃过饭,柳儿还要忙许多的事情。像收拾碗筷啦,喂猪啦,给奶奶端水泡脚啦,等等,都是柳儿应该干的。干完了活,柳儿洗了澡,还得叫醒在电视前早就睡着了的爹,让他到床上去睡。柳儿爹趿拉着木板鞋,呱达呱达进里屋时,不忘回头说:“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起早放羊呢。”柳儿埋到竹椅里,慵懒地拉长一句“知道啦——”说罢,柳儿拿过遥控器,去选她喜欢看的电视剧,才不跟你“早点睡”呢。

一个台一个台找了半天,没一个好电视。也不是没有,像《甄嬛传》,就有。柳儿曾追这个电视看,看得羊也不好好放,还被她爹骂过。爹说有什么好看的,歌颂一个争强好斗的恶女人罢了。柳儿不认可爹的说法,还跟爹吵了起来。但一看再看,便觉得爹说的,亦有道理。一个人活着,想的总是去算计别人,那还有什么意思?柳儿心思不在电视上,她心不在焉瞎摁遥控器。门外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呜呜地一个劲灌进门缝里,扑到柳儿的脸上。冷飕飕,像裹着针,脸刺疼。柳儿于是就想到那条流浪狗了。她想,天寒地冻的,它会躲到哪儿去取暖呢?还有,傍晚给它吃的那点东西,它怎么能充饥呢?它后来去哪儿找吃的?找到没有?吃饱没有?

直到困意袭来,哈欠一个连一个,柳儿躺到床上了,她还想这事。就是做梦,梦里想的也是这事。

柳儿一晚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天快亮了,她却又睡得死沉,任她爹大声叫,小声唤,都不知醒。柳儿爹恼火了,用柳儿的毛巾沾了隔夜死水,进柳儿屋里,往仍在呼呼大睡的柳儿额头上一敷,不用说话,柳儿就一个激灵,弹坐了起来。柳儿大声“哎呦”,说:“爹,你坏!”

隔墙那边的柳儿奶奶大声问:“柳儿,你爹怎么啦?”

柳儿说:“爹用冰水整醒我。”

柳儿爹哈哈笑,说:“太阳照在屁股了还不起床。看你今晚还敢不敢看电视看到深更半夜。”

“日你祖宗哟!”柳儿奶奶骂,“你这个瞎眼的,你看清楚一点,太阳出来了吗?柳儿累了一天,你让她多睡一会儿也不成?整她感冒了,我捏死你!”

柳儿嗔她爹,却帮她爹说话:“奶奶哩,是柳儿睡过头了哩。”

说罢,柳儿跳下了床。放羊前,家里有好多的活,柳儿要像一阵风那样,七手八脚赶紧去做。

吃过早饭,太阳这才出来。灿然的阳光,马上让凛冽的晨风温暖了许多。趁着阳光还没有把缀满在树叶上、草上的露水晒干,柳儿要把羊群赶上山。爹说羊儿吃了带露水的青草和树叶,才长膘长个儿呢。

柳儿爹给柳儿盛晌午饭时,柳儿想到了老狼,便没有像往时那样,总说够了够了,反而说:“爹,多盛一点。”柳儿爹瞟了柳儿一眼,嘴上说“咦,怪了,怪了”,手上却把饭盒里的饭压实,又舀了一瓢进去。他把饭盒装进柳儿的挎包里,说:“够两个柳儿吃的了。”

柳儿笑笑,没说话。只是心里想,另一个柳儿不是柳儿,是那只流浪狗。昨晚打搅她打搅了一晚的问题又跑了出来:这么冷,它去哪儿取暖呢?还有,它去哪儿找吃的呢?找到没有?吃饱没有?

月牙慢悠悠划了半个弧,挂到西边那座山头了。月影朦胧,空旷冷寂,似乎连一只虫豸的鸣叫也没有。有鸣鸣低沉的风声,一忽儿似很遥远,一忽儿又像从眼前刮过。大山里就有了很神秘,很惊悚,让人捉摸不透,像梦幻的感觉。

短篇丨孙向学:狼

老狼冻醒了。抑或饿醒了。它小心翼翼将头探出茅草堆,摇晃摇晃,待头脑清醒一点了,它四下里张望,确无危险之虞后,它钻出了草堆。老狼奋力抖抖身子,抖掉许多的草屑;又用长长的尾巴浑身上下一阵披拂,抚平了零乱的毛发。然后,老狼的目光紧紧盯住了月亮。过去,老狼喜欢站在突兀的石块上,思想者般对月久久凝视。它还喜欢对月发出长长的呼啸,按人的说法,叫狼嚎。老狼对月呼啸后,它的兄弟姐妹们,妻妾们,儿女们,亦如它,或长声,或短声,或稚嫩,或粗旷,大合唱般对月齐鸣。那是一组多么动听的歌声啊。方圆几十里无人烟,它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奔放自由的生活,一棋不慎,满盘皆输。按人的说法,它们肆无忌惮的,劣迹斑斑的行径被彻底清算了。

月光一如既往。老狼的生活却人间冷暖两重天。它偷窃般对月叹了一口气,紧闭嘴,免得无意间发出了呼啸,那就惹来麻烦了。那就完蛋了。

老狼敏捷异常,悄无声息地一扑一跃,轻手轻脚下了坡,像昨天傍晚那个小姑娘一样,从裸石上一蹦一跳过了河。

沙滩边缘与田坎之间长了许多的草,像艾草啦,狗尾啦,野菊啦,刺梨啦,等等。冬天都到了,它们仍长得那么生机勃勃,一眼望不到边。老狼早就观察清楚了,好些村民跑到这儿丢垃圾。装垃圾的塑料袋红的、白的、黑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它们七零八落,或埋在草木间,或挂到草木枝头上,随风飘来飘去。老狼一路南下,有了经验,村民丢掉的垃圾袋里,十有九空,总能从一袋里找出一点残羹剩饭。哪怕发臭发馊了,对于它,也是多么好的美食呀。

这一次,老狼失望至极。它拱开了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塑料袋,总之是从这一头,拱到了那一头,拱开的塑料袋里,一星半点食物也没有。得到的,只是一嘴的臭,沾满了一头一脸不明物体的黏液。老狼跑到河边,不管不顾河水冰冷,伸头进去,水花四溅,一阵猛甩。

洗干净了脸,老狼决定走第二步棋:摸进村子里去。这一步棋老狼最不愿走。仗势欺人的恶狗,喊打喊杀的主人,多少次让老狼狼狈逃蹿。说起来,真的是丢祖宗的脸。可是,饿呀!几块肉和一团饭,早就化为乌有。它强烈感到,死神与它又近在咫尺了。找不到一点吃的,或许,明天天还没亮,它就会死掉。那个小姑娘明早见到的,只是它的尸体。最可怜的还是小母狼,若是它死了,它带着还没出生狼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怎样生活下去,真是难于想象。

老狼正这么想时,突然听到两声干咳声。它吓了一大跳,几乎是匍匐于地,一头蹿进了一簇蒿草里。

干咳者是剥了小母狼皮的祖传。祖传闹肚子,半夜起来上茅厕解大手。茅厕与猪圈之间隔一道矮墙。蹲着也能看到矮墙那边猪哼哼咿咿的吵闹。祖传平时喜欢拉尿给猪争抢。这次他拉稀,顾不上给猪喝尿,先蹲到了茅坑上。猪习惯祖传一来,就有尿喝,见这次反常,就一头一头抬脚趴到矮墙上,冲祖传尖声厉气乱叫。祖传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老子的耳朵给你们叫聋了。”又好言好语劝道:“老子拉稀,一蹲下来,怎么还能把尿留给你们呢?去去去,都给老子滚回去。”圈子里这一阵子是一头老母猪带着八头小猪。老母猪打小在祖传家长大,“娘”都当几回了,早听惯祖传的日常用语,它哼哼几声,左右甩尾退了回去。猪崽们慒懂,不谙世事,仍旧冲祖传吵闹不已。祖传恼了,粗声恶语骂:“你们这帮喝尿长大的催命鬼,过两天赶街天,老子把你们全卖掉。”骂毕,祖传猛一惊,不对,八头猪崽,怎么只见七个头。祖传火燎心急,也不管稀拉完否,擦屁股扯腰带站了起来。

祖传家养的一窝猪崽死了一头。都长到十二三斤了,拿到市场卖,能卖到三百来块钱呢。祖传提着死猪崽心痛不已。他想,这只猪崽要是得猪瘟死的,那么,它在圈里多呆一刻,都是对其它猪潜在的巨大威胁。要是误食鼠药死的,人食了它,唯一的可能就是跟着它完蛋。祖传嘴上连声“可惜”,却毫不犹豫,决定立即埋葬这头死猪。

田坎下土质稀松,祖传踩了几下铲,很快就挖了一个坑。埋了死猪,祖传蹲在坑边,吸了一支烟,才唉声叹气,干咳着走了。

祖传的一举一动,老狼尽收眼底。盯着祖传渐渐远去的背影,老狼缓缓站了起来。它疑惑地想,那头猪崽,到底是病死,抑或中毒死?不管是怎样死的,它也看清了,那是一件它垂涎欲滴的美食!老狼的目光缓缓移到了天上。月牙一半已沉到山背后,它想问月,它该不该吃掉那头已被埋掉的死猪崽。可是,只眨了眨眼,露出山颠的那半张月亦消失了。天地间倏地暗了一些,四周有许多晃动的影子。

老狼思忖再三,举棋不定。

再难定夺的事,往往是在一瞬间作出决断。又一阵难于抵挡的饥饿向老狼袭来时,老狼突然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

猪崽并没有死。天气骤冷,它和它的同一胎兄弟姐妹们拼老命挤到老母猪身边取暖时,被挤压得倒憋一口气,假死了的。祖传老眼昏花,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将它提出来,当死猪埋了。好在黑灯瞎火的,祖传匆忙中没有将诈死的猪崽埋严实。老狼双爪刨,用嘴拱,一双凶残的,闪着阴森森绿光的目光与它翻白的眼对上时,猪崽一口气喘出来了。它惊悸地一个打挺,竟然自己跃出了坑外。猪崽尖声厉叫,撒腿就往村子里跑。

真是活见鬼!老狼先是惊得脑袋嗡一声,接着家族遗训顿时闪到眼前,可这头猪崽,分明是被它的主人遗弃的,它不过是捡了一件人遗弃的东西,它既没有主动捕食人饲养的牲畜,更没冒犯人。片刻的犹豫后,老狼像一道闪电,一跃一扑,双爪就掐住了狂蹿中的猪崽脖颈上,然后一口照它咽喉咬下去。照以前老狼的凶猛之势与竭尽之力,这一扑咬,猪崽纵有超人的力量,也只能四足抽搐,有出气,没进气。不料万分饥饿的老狼鼓起的十足力气,也只值往时的十之二三。猪崽在惊恐万状中,爆发何止超人的力气,它竟然甩脱了老狼致命的一击,反咬一口,狼狠地撞击了一下老狼的下巴。然后呼天抢地惨叫。老狼痛得龇牙咧嘴,它在惊叹猪崽哪来的力气之时,更猛烈地向猪崽发动进攻。它一脚掐猪头,一脚踩猪尾,憋了一口气,铆劲一撕咬,猪崽的五脏六肺顿时摊了一地。

猪崽惨叫。老狼亦惨叫。老狼饿得狗急跳墙,只瞻前,不顾后。它竟然没有看到祖传持铲,急奔而来。

祖传往回走,一步一叹。他总觉得那儿不对头。若说猪崽之死与猪瘟有关,怎么瘟只瘟一头?以前村子里发过猪瘟,一次倒下一大片,十之八九死了;若说中毒而死更不靠谱,这两天老母猪没有带这八头猪崽出过圈。不出过圈,何来中毒而死之说?就算是中毒老鼠自个儿蹿猪圈亡的命,抢死老鼠吃,也不可能只有一头猪抢到了。祖传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过草率,若是意外死亡,譬如被挤压而死之类的,那就失去一次吃烤乳猪的机会了。祖传正遗憾,考虑是不是转回去,再将猪崽挖回来时,身后传来猪的惨叫。这声音祖传耳熟能详,不正是他刚刚埋掉的那头猪崽吗?

祖传摔掉披着的棉袄,高高扬起铁铲,铁铲带着呼啸,一铲铲到了老狼的脊梁上。

老狼痛得连声惨叫。它怒火万丈,后爪倒拖几步,正要回敬突如袭来的打击,却傻了眼:眼前是个人!这人嘴上骂“日你娘,哪来的野狗,敢吃我家的猪崽”,持铲又横扫而来。

这一铲削在老狼的脸上。老狼惨叫着原地打了几个圈。在第三铲还没扫来前,老狼一头蹿过河,遁入山里。直到没有听到追赶的脚步声,老狼才隔河回头,怒目圆瞠,悲鸣道,我又没有冒犯你,你如何下手如此之狠?

“死猪”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真是的即喜又怒。不过,祖传提起那头肝脑涂地的猪崽,想想自己都将它当瘟猪中毒猪掩埋了,即悲又乐。他想,若没有那条野狗刨它出来,它岂不就此命丧黄泉,哪里还有打牙祭吃烤乳猪?这样一想,祖传就觉得自己刚才那两铲太过分了。他趋前几步,对立在河对岸坡上的老狼道歉道:“下手重了,还望包涵!”

祖传话音没落,猛地看到两道绿森森的,凶狠狠的目光闪电般向他扫来。他倒吸一口冷气,心像鼓,咚咚乱跳了几下。娘哩,祖传在心里叫道,这野狗的目光,吓死人哩。

“咦,那条流浪狗呢?”走到昨天傍晚见到老狼的地方,没有见到老狼,柳儿自言自语说。她想,既然是流浪狗,流浪的,它怎么还会趴在这儿等她呢?它早就不知又流浪向何方了。柳儿把已经掏出来的饭盒又放了回去,心里空落落了一下。

羊群等不耐烦了,咩咩咩乱叫。柳儿叹一口气,挥挥羊鞭,“嘘”一声,羊群便满山坡散去。它们要从这面坡开始,啃草啃树叶啃到坡顶,翻过了梁,再啃到另一面坡去。直啃到太阳下山,它们才随柳儿返家。

老狼藏在茅草堆里,看羊儿吃得那么欢,它哀哀地想,老祖宗为何只留下了吃荤的习性呢?当然,这会改变的。譬如现在,它就连饭也吃了。说不定,今后也像羊一样,只吃草吃树叶了呢。想毕,老狼伸出舌头,卷了一撮草到嘴里。嚼了几口,它呸呸吐了出去。又苦又涩,那股青臭,令它肠胃一阵翻江倒海,干呕几下,什么也没呕出来。老狼清楚,它的肠胃里,现在空空如也。不,早就空空如也。它的死期就在眼前。

一想到死,老狼马上又想到小母狼,马上又嗅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着它的气味。找到小母狼,带着它和它肚子里即将出生的狼崽,繁衍生息,延续狼族,难道不是一直鼓励它一路向南寻觅小母狼的信念吗?想想过去子嗣遍地,四世同堂的情景,它就伤心,苦涩,悲哀。当然没有绝望!它想,曾经的风光无限似乎是不再了,可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总不会也消失殆尽了吧?当年在大西北,成千上万,无数的狼群逃到秦岭仅剩四只时,它的祖宗就此放弃了生存的信念吗?不可能!否则,怎么会一代又一代,繁衍到了它这一代呢?到了它这一代,是它把家族整个地灭绝了,绝不是它的性格!

老狼突然间热血沸腾,它有一千个一万个活下去的理由。它要马上找到小母狼。小母狼不仅仅是它的爱妻,繁衍下一代的重担更需要它去承接。老狼刚刚饿得神志不清。柳儿走到它身边了,都动弹不了,呼唤不行,这时却突然站立,发出了婴儿般微弱的咿咿呜呜声。

柳儿在风中准确捕捉到了老狼细若游丝的声音。她折返了回来。站在老狼面前,柳儿吃惊地说:

“嘢,一晚不见,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老狼的半张脸血肉模糊,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它站立不稳,四条腿不由自主哆嗦着,似乎马上就要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而轰然倒下。

“你,你……你被人打了?”

柳儿心疼至极,说话语无伦次。

老狼软绵绵趴了下去。它受尽了委屈的样子,两行混浊的泪像蠕动的蚯蚓,顺着它一夜间变更长了的鼻沟,缓缓而下。柳儿心疼,嘴里却责怪:

“啧啧,肯定是你半夜去人家家里偷吃,被打了。”

说罢,柳儿顺手摘来几片百花草叶,塞进嘴里嚼烂了,敷到老狼的脸上。柳儿边敷边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去偷吃。”又说:“百花草治伤最好,明天,你就消肿结疤了。”未了,柳儿说:“流浪狗,你不要流浪了,等下吃了饭,就找路回家吧。家多温暖呀,你的主人一定会欢迎你回去的。”

那盒饭,柳儿原来只打算给老狼一半。她分了一半出去后,稍一犹豫,全倒给了老狼。连菜,柳儿最喜欢吃的豆酱焖小河鱼干,柳儿也一古脑全倒了过去。老狼愣愣地望着柳儿,满是疑问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呢?你晌午吃什么?柳儿抚抚老狼的头,说:“你还管那么多干吗呢?吃吧,吃饱了就回家。说好了啊,反正明天我不给你送吃的了。”

老狼听懂了柳儿说什么。老狼在心里悲叹,我多想回家啊,可我还有家吗?老狼又嗅到空气中飘来小母狼的气息,它断言,小母狼就在周围。甚至就在村子里。它想,小母狼肯定也像它一样早嗅到了它的气息,它一定也像它,在拼命寻找对方。小姑娘呵,老狼在心里说,找到了我的伴,我就回家。

短篇丨孙向学:狼

一想到回家,老狼不由得垂头丧气。唉,家没有了啊!

不过,老狼没有死皮懒脸呆在原地。它挪窝到更高更远的坡顶。在坡顶,看得更远,更清楚。傍晚的时候,老狼看到柳儿赶羊群回家时,她都已经一蹦一跳过河了,又一蹦一跳跑回来,到它原来藏身的地方,呆呆站了许久才离开。

老狼呜呜地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狼又一次嗅到了小母狼的气息。它停下低泣,拼命吸鼻子,它根据风向,判断:小母狼就在村子里。

小母狼怎么会在村子里呢?它到村子里,当然肯定是为了寻找吃的。可是,为什么它就留在了村子里不出来了呢?它装可怜,被好心人当流浪狗收养了?它漂亮,温顺,人见人爱,被收养完全有可能。可是,这里的人,真的狗和狼一点也分不出来吗?或者,它侨装打扮,混进村子里的狗群里了,成了它们的好朋友,甚至妻妾,也难说。老狼刚这么想,就想搧自己一耳光。小母狼对它忠贞不二,它怎么能这样揣度它呢?想了许多可能,又一一被自己否定。只有一点肯定,小母狼身陷村子里,一定有了什么不测。

月牙还挂在天上,村子里还有几盏灯没熄灭。天地间还没有到最沉寂的时候。老狼不顾不管,它呼地站了起来,像一道黑影向村子里蹿去。它要马上见到小母狼!

那晚真的有点奇怪,老狼摸到村头时,碰到了几条狗,它们定定地和它对望,不但不吠,还乖乖的让出通道,眼睁睁让老狼大摇大摆走了过去。老狼走过去后,那几条狗却不浪荡去了,它们大眼瞪小眼,百思不得其解:它和我们同是狗吗?这时,有狗顿悟的样子说,它不是狗,是狼!狼是它们的祖宗,谁不知道?在狼面前,它们只有恭恭敬敬,唯唯喏喏,否则就是犯上作乱。难怪它们大气不敢出,让老狼走了过去。老狼心怀感激,心想,这村子的狗还真有狗道,识得祖宗,不像一路来碰到的许多恶狗,有眼无珠。它好几次被惹得差点性起。它性起,再恶的狗,它不用两个回合,也定然叫它呜呼哀哉。老狼进村子后,狗们七嘴八舌,争吵不休,最后一致认为,前几天卧毙村头的,它们认为是流浪狗的狗,其实也是条狼。只是它又脏又瘦,面目全非,它们没有看清庐山真面目罢了。现在,公狼寻找母狼来了。以它们的观点,老狼寻找到钉在墙上的小母狼后,一定会勃然大怒,祖传家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想想它们还争抢吃小母狼的五脏六腑,真的是造孽!它们决定,对于老狼和祖传家的生死大战,它们袖手旁观,保持中立。当然,狼怎么斗得过人呢?它们都认为,不用过多久,大概天亮的时候吧,老狼的皮就会和小母狼的皮并列钉在墙上。唉!狗们皆叹一口气。

然而,事情的发展怎么会这么简单呢?

小母狼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不祥的预感亦越来越浓重。老狼终于看清,冷冷月光下的小母狼皮!多少次拥着它,让它进入温柔梦乡的小母狼,难道就惨烈成了一张钉在墙上的皮?还有,它和它的孩子呢?那些孩子还没见到这个世界,就摸黑去了天堂,它情以何堪?老狼撕心裂肺哭,直哭得月亮暗然无光,哭得跟在它背后欲看热闹的狗们亦潸然泪下。

老狼很突然地停下了呜咽,它跳上一段木桩上,长尾拖地,梗着脖子对月发出“呜呼——”一声尖厉悲切的哀鸣。

什么三缄其口,夹尾巴做人;什么韬光养晦,来日方长;什么繁衍子嗣,延绵世族。这一刻,这一切,在老狼的心里,统统划上了句号。它清楚地知道,昨晚痛打它一顿的那个人,就住在钉小母狼皮的墙里面。他在干什么?这么寒冷的晚上,他在搂着老婆睡觉?抑或在火塘边打火锅下小酒?只是他知道吗?一条叫老狼的狼已被他逼入绝境!

可恶!我要报仇!老狼在心里叫着,猛地一蹿,便一头蹿进了祖传家的猪圈里……

祖传的床头与老狼一墙之隔,他半躺半睡在床上,不管开眼睁眼,昨晚那条野狗绿森森,阴沉沉的目光都出现在他脑际里,扰得他焦虑不安。他反复在想一个问题,那种可怕的绿光,只有在电视里,从狼的眼里看到过。那条野狗只是狗而已,怎么可能有绿光?难道那条野狗是狼?正在这时,老狼那一声凄厉长啸,震耳欲聋,令他胆战心惊。他骨碌地从床上弹跳下来,惊呼道:“狼的叫声!狼,狼来了!”

“你说梦话吧?”祖传的老婆是个大睡虫,狼叫算什么,在她耳边打雷都打不醒她呢。刚才老狼叫,她不醒。祖传说话,她却听清楚了。她说:“你什么时候在我们这里见过狼?听都没有听说过呢。疑神疑鬼!睡吧。”

“你懂个屁!”

祖传还想说,那条狼昨晚我都见过了,话没出口,门外猪圈里突然炸营般传来小猪们吱吱呀呀,惊恐万状的叫声。祖传又惊呼:

“完了完了,狼报仇来了。”

老狼专照猪崽的喉咙咬,下口又狠又准,仅一口就让一头猪崽毙命。老母猪硕大,拼老命反抗,老狼就多咬了几口,也不过三五口,就将老母猪也咬死了。

祖传照电筒过去时,正好老母猪的颈动脉被咬断了,血飙过来,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手一抹,成了个大花脸。祖传老婆跟在背后,见状欲笑,还没笑出声却变成了鬼哭狼嚎:天哪,一圈的猪全死光了,血流成了河呢!她捶胸顿足,扯嗓门呼叫:“狼来了——狼来了——”

村子里好多家还亮灯,好多人还没睡。刚才老狼呼啸,好多人都听到了。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却没有一个人认为是狼叫。有小孩在看动物世界,他们以为是电视里传出来的,呵斥小孩关小声点。柳儿也听到了,她头皮麻了麻,背脊凉了凉,跟她爹说:“什么动物的叫声,这么恐怖。”柳儿爹半睡半醒守着电视,狼叫似听到非听到,他嘟囔一句:“什么叫,总不会是狼叫吧。”

柳儿爹话声刚落,祖传老婆尖厉的“狼来了”便划破了村子黑漆漆的上空。柳儿一惊,端坐道:“爹,你听,有人叫‘狼来了’。”柳儿爹睁大了眼,仔细一听,撇嘴笑了笑,说:“祖传的那个婆娘,天下头号说谎人,谁信她!”柳儿说:“不对哩,爹你听,好多人叫哩。”

“唔!”柳儿爹坐直了腰,又仔细听。他听到叫“狼来了”的声音中,不仅有祖传的老婆,还有祖传,还有祖传的两个娃崽,还有祖传的爹娘。祖传的声音不仅仅是“狼来了”,还有骂狼祖宗的声音,还有“快来人呀,打狼呀”的声音。祖传是村民小组长,经常对村民发号施令,从不讲假话。

柳儿爹相信了。他跳起来,睡意全无。他亢奋地从门背后扯过一条扁担,和村子里的许多人那样,喊打喊杀冲出了门。

短篇丨孙向学:狼

天上悄然飘来了几片薄云,有一下没一下遮住了月牙儿,天地间也就明一下暗一下的。噼噼叭叭零乱的脚步,夹杂着人们惊奇、兴奋的叫喊,让安之若素的小村庄变得沸沸腾腾,嘈嘈杂杂。

老狼不为所动。它仇恨的目光死盯祖传,考虑要不要一跃而上,将祖传的喉管也咬断了。祖传早就从老狼凶残的目光里看出,老狼也想要他的命。他怒火中烧,一边骂“老子还怕你不成”,一边持铁铲跳跃着,打一下,戳一下,欲与老狼一比高下。老狼最终放弃对人大开杀戒,他叼起一头猪崽,飞身跃出猪圈,不顾棍棒、石块雨点般落在身上,突出重围,一头蹿出村外,消失在夜色茫茫的山里。

喧闹了半宿的村子终于渐渐平静。最后死一样沉寂。

柳儿睡不着,老在想,那条狼是从哪儿来的呢?大家都说,那条狼分明是冲祖传家去的,不然,怎么就将他家连大带小八头猪全给咬死了呢?还把一头叼走了呢!柳儿还想到了流浪狗,想它在山里,会不会碰上那条狼呢。要是碰上了,三言两语不对劲,会不会打起来呢。它脸上的伤,说不定就是和狼打架打来的呢。柳儿东想西想,想到鸡叫三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床,柳儿听到爹在门外和过路人说狼的事,有一点觉得昨晚半夜发生的事似乎很遥远了,甚至发生过没有,是不是做梦,都有一点分辨不清。直到柳儿爹说,怎么不是狼来了呢,我都一扁担打到了他的腿上,它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跟斗呢。

柳儿嘴上“哦”了一声,心却不知为何痛了一下。昨晚柳儿也跑去看热闹了,却因为家里仅有的一把电筒她爹先拿走了,她只得摸黑去。摸黑走得慢,等他到了祖传家,狼早跑了。她只见到了猪圈里惨不忍睹的一堆死猪。可恶的狼,当时柳儿这么想。这会儿,一想到那么多人围着那条狼打,她又没有觉得那条狼是多么的可恶了。柳儿想着这些事,忙这忙那。忙完了,她该去放羊了。柳儿爹不放心,说山上有狼,把羊叼走了都不要紧,把你叼走了怎么办?柳儿奶奶在一边嘲笑她儿子 ,说这里有狼吗?谁见过?昨晚柳儿奶奶睡得死,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浑然不知。柳儿爹细说了昨晚发生的事,她瞪大眼,她半信半疑说:“真的狼来了?”

不过,柳儿奶奶和爹都拗不过柳儿。柳儿指着山坡说:“你们看,二叔不是赶牛上山了吗?还有二丫,比我年龄都小,不也放羊去了吗?我们老师说,狼是昼伏夜行的动物,白天它是不会出来咬人的。”柳儿爹沉默了一会儿,一边给柳儿盛晌午饭,一边说:“若碰到了狼,要赶紧喊狼来了,晓得不?”柳儿笑道:“晓得了。”未了,柳儿还是说:“爹,给我多盛一点饭。”

柳儿爹笑笑,说:“多出的部分,是给流浪狗吃的吧。”

柳儿惊诧,盯着爹看了很久,方说:“爹,你怎么知道的?”

“嘻嘻。”柳儿爹说,“你奶奶都跟我说了。”

柳儿回过头嗔她奶奶:“奶奶,多嘴。”

柳儿奶奶笑眯眯说:“不说,你爹以为你交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男朋友,拿饭去给他吃哩。”

“奶奶,你坏。”柳儿又嗔她奶奶。

柳儿奶奶“嘿嘿”笑了笑,脸一变,正经八百说:“柳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有狼,你就照你爹说的,赶快大声喊‘狼来了’!听到没有?”

柳儿一边开羊圈门,一边大声说:“听到了。”

出了大门,走不远,就是祖传家。祖传家来了好几个人帮忙杀猪,一大六小七头猪,现在变得白白净净,堆在一条案台上。祖传和那几个人坐在屋檐下吃早饭,场面上除了吸吸溜溜吧咂吧咂的吃喝声,还有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声。这些人说什么,柳儿大都没听清楚。有一句,她听清楚了。那人疑惑不解说:“不过打了它两下,也不至于把猪全咬死呀。”

柳儿想,是呀,太过分了!柳儿又想,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吧。这样一想,柳儿的目光就慢慢转向了钉在墙上的皮。这几天,柳儿天天看见这张皮。她听人说,祖传捡了一个便宜,一条流浪狗饿毙村头,被他碰到了。柳儿想,莫不是死掉的流浪狗不是狗,而是狼,狼报仇来了?这样一想,柳儿心惊了一下,这完全有可能哩。

赶羊出了村,过了河,又到老狼藏身的地方时,柳儿的心莫名其妙突然怦怦乱跳。她惊恐地想,那条流浪狗会不会是昨晚的狼?此念甫起,柳儿旋即又否决:不是,绝不是!

“狗,狗狗。”

柳儿喊了几声,都没听见应声。她走过去,踢了踢老狼藏身的茅草堆,除了几撮老狼的毛发,空空如也。柳儿心空落落,自言自语说:“走了,那条流浪狗走了。”

老狼没有走。

半山腰有块巨石。老狼在巨石下掏出一个足够它容身的洞。它叼了许多干枯的茅草进去,做成了它的栖身之所。还很舒适温暖的。藏身其中,稍一抬头,小村庄,小河,小河上的祼石,小姑娘放羊必经的小路,皆在老狼的眼皮低下。

老狼不走,是因为它觉得它的仇恨远远未消。

几头猪算什么,怎么抵得小母狼的命?它算计好了,除了猪,还有牛羊,鸡鸭,也要统统杀掉。那晚进村,咬死了祖传的八头猪,还叼回来了一头,但它又挨了许多的棍棒。打在腿上的那一棒最厉害,它一个趔趄,差点倒下。若倒下了,跟上来的棍棒,还有铁铲、锄头什么的,它一定会被砸个稀巴烂。真的是旧恨未报又添新仇。新仇旧恨不报,它如何能出这口恶气?!

狼来了,真的是狼来了!

那一段时间,玉里村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吃牲畜吃得肥头大耳,骠悍异常的老狼进村里如入无人之境,它除了自己吃得饱嗝连连,还东一口西一口,不咬得家禽牲畜死尸遍地,它不甘休。

“惨无人道”、“十恶不赦”、“操它十八代祖宗”。祖传和村民们怒气冲天,骂声不迭,却苦于老狼行踪诡秘,拿它束手无策。村尾老六说他家的猪,前后左右哪里有狼影,突然间喉管爆裂,哼都不会哼一声,转眼间五脏六腑被掏了个一干二净。有村民见过世面,分析说,这是一条会隐形的狼。

祖传跑到乡里,紧急汇报情况。乡长骂祖传“放屁”,说:“我只听说有隐形飞机,隐形军舰,从没听说有隐形狼。”未了,乡长又说:“县里现在正在评安全奖,你谎报军情,误了评奖,老子撤了你小组长的职。”

挨了一顿狗血淋头的责骂,祖传有苦说不过,唉声叹气正要出乡长办公室,被乡长叫了回来。乡长说:“你等一等,待我上网查查,看狼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若是,你发财了。”

短篇丨孙向学:狼

狼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与发财怎么挂得上勾?祖传一头雾水。乡长一阵噼噼叭叭敲键盘。一会儿后他脸垮垮说:“他奶奶的,狼不是保护动物。”见祖传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乡长骂“猪脑壳”,说:“要是保护动物,咬死家禽牲畜,国家要赔钱的。”

“哎哟哟,哎哟哟。”祖传直拍脑门,“我忘了呢!”

祖传记起来了,上几个月,上头下来的工作队讲过动物保护法,说到不能打死保护动物时,他还提过问,说不能打死保护动物,保护动物咬死家禽牲畜怎么办?工作队说,申请国家赔偿。

唉,要是狼是保护动物,那该多好。祖传想,那么,他被咬死八头猪,就报上十八头!——呵呵,难怪乡长会说“发财”呢。

见祖传垂头丧气走出了门,乡长动了恻隐之心,他又一次叫祖传返回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硕大的望远镜,说:“既然狼不是保护动物,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尽快消灭之,以解你心头之恨。”

说毕,乡长把望远镜递给了祖传。

乡长经常吹嘘,说他的望远镜产自俄罗斯,几公里外的蚂蚁都看得见,宝贝一样,别人碰一下都不许。现在,见乡长递他心爱之物过来,祖传不敢接,“这……这……这这……”说不出话。

乡长说:“你不是说那是条隐形狼吗?这副望远镜有紫外线功能,专破隐形。一条狼算什么,就是十条狼,在它面前也原形毕露。”

什么是紫外线功能,祖传不懂装懂,说:“莫不是能穿透衣服,看到……”

乡长吃吃笑,说:“狗日你的,还很会想嘛。告诉你吧,紫外线,就是天黑了,它也能看见你要看见的东西。哎,说好了啊,借给你不是给你晚上去偷看女人洗澡的,是要你离得远远的就发现狼,就能预先设伏,捕杀它。听到没有?”

出了乡政府,走在乡里的街道上,祖传脚步故意慢腾腾,让一双又一双惊奇、羡慕的目光盯到他身上来。——祖传当然清楚,若他胸前不挂着乡长的望远镜,鬼都不看他一眼。

玉里村离乡里十多二十里地,几乎都是穿山涉水的羊肠小道。乡里说修水泥路过来,说了不知多少年了,也没见修。祖传倒是能理解,心想修一条挂在半山悬崖陡壁上的路,不知要花多少钱。为十多户人家,不值哩。想路,更多的是想那条狼。一想到那条狼,祖传就咬牙切齿,恨不得一锄头下去,叫它肝脑涂地,死无葬身之地。

东想西想,脚不见累。不过两三个时辰,祖传翻上一道山梁,就看见了山脚坝子上的村庄。太阳已经西斜,离落入山背后却还远。天很蓝,没有一朵云。冬天的阳光,总有点懒洋洋的感觉。祖传立在山梁上,又一次拿起望远镜。他摆出一个将军视察前线的架式,居高远眺。

祖传当然先看看自己的家。家有点死气沉沉。狼没来之前,鸡咯咯,鸭呷呷,牛哞哞,羊咩咩,猫狗追逐掐架,多兴旺。现在,只剩一只抱窝孵仔的母鸡,其它的,一并给狼整死了。村里其他家也没好到那里,也给狼糟蹋得差不多了。祖传抬望远镜,看坝子对面的山坡。

满坡秋叶,红的,黄的,紫的,也有绿的。最不经寒的是茅草,枯一大片,亦仍有青的。草木间,祖传看到了柳儿家的羊。这群黑山羊,在望远镜里一只只膀大腰圆。它们大概吃饱了,久不久啃一口草,慢条斯理嚼,极不情愿的样子。

祖传突然“嘢”了一声,放下望远镜发呆。他想,怎么回事,狼出现后,并没有听到柳儿家说过,家禽牲畜损失了。早上碰见柳儿爹,他还得意洋洋,说他念了咒,施了法,狼不敢上他家。他当时不在意,“哼”了一声,说等吃光了人家的就吃你家的。现在想来不对,柳儿爹念了咒,施了法算什么,他还给观世音烧过香,磕过头呢。这又怎样,还不是阻止不了狼的侵害。祖传疑窦顿生,在心里连声说不可能。他想,那条狼放过柳儿家,肯定事出有因。

祖传又拿起了望远镜。这一望,祖传看到柳儿家的两只羊在打架。这两只羊大概在争“大佬”的地位,不是一般打,而是往死里掐,一只想要一只命的样子。柳儿在一旁像跳大梁的巫婆,挥着鞭子又喊又叫,无济于事。一只羊看来不是另一只羊的对手,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悬崖边上。悬崖数丈深,摔下去不死也要断腿损腰。连祖传都失声叫“别打了”。占上风的那只羊哪里还管另一只羊的死活,它越战越勇,虚晃一枪,一双犀利的角一下子挑住了另一只羊肚子,眼看就要挑下悬崖时,说时迟,那时快,从一旁突兀地,箭一般飞来一只狗,一口将半个身子已悬到崖外的战败羊叼了回来。

“天呀,柳儿家的狗这么厉害!”祖传惊叹。

他看到,那条狗把羊叼到柳儿的脚边放下,然后邀功似地一个劲舔柳儿的手。柳儿则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抱住了那条狗的头抚了又抚。

这时,那条狗像突然预感到什么,停下和柳儿亲热,目光刷地射向了远处的祖传。它稍一愣怔,倏地一蹿,顿时没了踪影。

“天呀,是那条狼!”

祖传惊得差点一个屁蹲。他实在难于置信,那条凶猛、奸诈的所谓隐形狼,竟然是柳儿的“朋友”!它竟然冒着暴露踪迹的危险,救了柳儿的羊!祖传脑瓜子急促地绕来绕去,想了许多为什么,像柳儿是狼的投胎,天生与狼共舞都想到了。最后,祖传的结论是,那条狼一定曾遇到过什么险情,得到柳儿的帮助。知恩图报,对,那条狼一定是知恩图报!

山梁上有棵大水缸粗的枫树。树干下有几块石头。石头供过往行人走路走累了小憩一下。不知多少年过去,石头被人坐得光滑可鉴。祖传坐在石头上发呆。呆了一阵子,他开始想问题。问题开始很纷乱,理来理去终于理出了头绪。最后解决问题的方法渐渐明朗了起来。他像已看到了问题解决的结果,捂嘴“嘿嘿”地笑起来。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空气清爽得令人陶醉。太阳还没有爬上坡,柳儿就哼着歌放羊去了。

路经祖传家门口时,柳儿见到了祖传坐在门槛上吸水烟,就说:“祖传叔,早!”

祖传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连声说“早,早早”,又说:“柳儿,这么早就去放羊了,真勤快!”

得到夸奖,柳儿笑嘻嘻说:“我爹事那么多,我不勤快点怎么办。”

“柳儿真懂事!”祖传又夸奖了一句,然后像很随意地问,“昨天你家的羊打架了?”

“嘁——”柳儿吐了一口气,说:“这群羊手脚痒,没有一天不打架的。”

“昨天打得特别厉害,有一只都差点被挑下悬崖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柳儿惊奇地说。

“我看见了。”

“原来你在旁边呀!”柳儿不满道,“我又喊又叫,也不见你过来帮忙劝架。”

“想来帮的。后来看见有条狗跑去帮忙了,就没有去了。”

“呀,连那条流浪狗救我家的羊,你也看到了呀。”

“那条狗真英勇!我都准备了一块肉,让你带去犒劳它呢。”

“真的呀!”柳儿高兴地拍了两下手。

祖传起身回屋里,一会儿后,手上拿一个荷叶包返出来,说:“一块腌肉,那条流浪狗一定喜欢吃。”

“祖传叔真大方,我替那条流浪狗感谢你!”柳儿接过荷叶包,真诚地说。

祖传笑笑,说:“哎,我还想问问你呢,你怎么跟那条流浪狗这么熟?”

柳儿就将她与老狼相识的经过说了。未了,柳儿掂掂手上的荷叶包,为难道:“那条流浪狗,我半个多月都见不着了。昨天见,它肥得流油,恐怖是它的主人又认它了,让它天天有肉吃,还不知它吃不吃这块肉哩。”

祖传肚子里骂柳儿是“蠢货”。他想,这条所谓的流浪狗这段时间天天到村子里偷抢家禽牲畜吃,岂有不肥得流油?她怎么就不动脑筋想一想,这条流浪狗怎么就不会是那条狼呢?祖传肚子里骂柳儿,脸上却笑呵呵,他说:“狗岂有见肉不吃的?多多益善,你丢给它就是。”

柳儿还是为难,说:“我好几次拿饭去给它,叫了半天,它都不露面。这次要是又这样呢。”

祖传心凉了凉,若真如柳儿所说,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块空?白白丢了一块肉,好几两重哩。祖传想了又想,突然脑门一拍,说:“如果那条流浪狗不露面,你就假装脚被扭了,蹲在地上哭叫,它肯定出来。”

“嘻嘻。”柳儿被祖传的办法逗得笑了,“这样不是骗人呀。”

“骗它出来吃肉,它巴不得你天天骗呢。”祖传肯地说。

柳儿心想,对呀,这不是跟爹大清早说今早煎了荷包蛋,骗她早点起床一个样吗?

太阳悄悄爬出了山头,朝东的那面坡,变得金光灿烂。柳儿赶着羊群爬到半山腰,挥鞭一驱,羊儿便急急忙忙四下里散开,抢草叶吃去了。这时,柳儿才大声呼唤起来:

“狗,狗狗,你出来呀。”

山有回音。柳儿的声音在群山里缭绕,久久才消失。

老狼没有出现。

柳儿四下里顾盼,怔怔地。突然,她一蹲,有模有样哭叫起来:“哎哟哟,我的脚扭着了。哎哟哟,痛死我了。”

奇迹出现了。老狼突然出现在一块巨石上,它披着霞光,纵身一跃,飞一样从草尖上,树枝桠间,向柳儿奔来……

柳儿咯咯笑了,向迎着她而来的老狼说:“好呀,我装死了,你才出现呀。”柳儿打开荷叶,又说:“你闻闻,你闻闻,多香呀!不骗你,你还吃不到呢!”

昨晚老狼吃了村子里一只七八斤重的鹅,肚子还饱着呢。但老狼怎么会拂了柳儿的一片好心呢,它几乎是囫囵吞枣,一口就吞下了那一团腌肉。

祖传在肉中间夹了超剂量的砒霜。不过几秒钟,老狼一声惨叫,七窍出血,口吐白泡,倒地而亡。

尾随而至的祖传不解心头之恨,又几铁铲劈到老狼的头上。老狼皮开肉绽。

村子沸腾了。全村的人倾巢而出,围着老狼咒骂。像祖传那样不解心头之恨的大有人在,他们有的棍棒打,有的脚踢,还有的朝老狼身上吐口水。然后,有几个人和祖传七手八脚,很快将老狼的皮剥了,和小母狼的皮并排钉到了墙上。

柳儿当然哭了。她用土坷去砸祖传。祖传说砸吧砸吧,怎么砸,你祖传叔也不恼,照样去乡里给你申请为民除害的小英雄称号。柳儿爹喝斥柳儿“不懂事”,说村子里的家禽牲畜差不多给这条狼吃光了,弄死它大快人心,有什么好伤心的?柳儿的奶奶什么事都护着柳儿,这事不护。她跟柳儿说,狼改不了吃人的本性,你没听说过狼外婆的故事吗?等它吃起了人,你后悔晚矣。

十一

天气起了变化。好长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夜间被呼啸的西北风和雨雪所替代。冷呵,哈一口气都成了一团霜雾。到处都结冰,踩在上面咔喳咔喳响。成天都有人走着走着,突然打滑,摔一大跤的。

柳儿看电视知道,南来北往的车道,因为路面冰冻了,到处堵车。有的一堵几天挪不了窝。柳儿不怕,她决定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时候出门,去深圳找娘和哥哥。

那个清早,天几乎还没一点亮,柳儿爹、柳儿奶奶都还在睡觉,柳儿就偷偷出了门。等她爬上了山梁,站到那棵老枫树下了,她回头看村子,才发现天有一点亮了。远远近近,皆细雨迷濛,村子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

柳儿突然用手掌做喇叭,朝村子喊了一声“狼来了——”

柳儿的声音尖细悠长,山谷里的回音很久了仍在袅袅。柳儿身边的灌木丛,突然飒飒响了一阵,掉下了许多的冰渣渣。

短篇丨孙向学:狼

孙向学,现居深圳。长篇小说《岭南烟云》,获广东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并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深圳湾》,在央视等多家电视台播出。中篇小说《一色》获《广州文艺》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展奖;长篇小说《沧桑》获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落尘》获第五届深圳十大佳著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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