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瓦拉纳西的美文
首次印度之行，两个月的签证根本不够用，对印度太好奇了，尤其是瓦拉纳西。尽管已经读过不少关于这个圣城的种种，清楚这就是我们最偏爱的那种地方，在下火车前，却也只为这里先分配了三天左右的额度，因为这片国土实在不小。
从加尔各答气派的豪拉火车站过来，踩上瓦拉纳西的第一脚，那么破败的站台上，挤满了牛、狗和人，还有一只圆滚的大老鼠悠哉游过铁轨。背包好重啊，我们得赶快冲出人群，我跟在洛桑后头，忍不住地咬下唇内壁，暗暗兴奋，等待最正宗的印度模式开启。
肯定是要住恒河边上的。找了个突突，一头扎进混乱的车流。
并不宽的马路上，轿车、突突车、人力车、摩托车、自行车混着过马路的行人和晒太阳的大牛，若从高空看，说不定是一幅完全静止的画面。但我们一路几乎没有停止过前进，在我看来明明毫无空隙，却总是能硬生生把跟前的阻碍劈开，钻进去，被劈开的车或人就从我们头发丝擦过，他们也从不需要停下等待。
不愧是将牛视为圣兽的国家，不愧是这个国家的圣城，当我小心翼翼手握成拳缩在把手内侧以防被擦，却不可能防住神牛们灵活的尾巴。粪兮兮的尾巴根儿，即使不直接打在手上，潇洒甩起时捎带的汁水，也像是在提醒游人可得对它们礼让三分。
突突车不往河岸深处去，把我们放在了街道入口。一人一个大背包再加一个小包，穿梭于花花绿绿的人潮里，视觉得到了极大满足，腿脚充满气力，耳边过高的分贝和不时飘来的异味也不算什么了。
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次踏上这条通往城外的街，已经是一周后。
介绍瓦拉纳西的文章不算多但也不少，很多已经耳熟能详：几千年来从未中断过人类活动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北郊的鹿野苑，是佛祖释迦牟尼初转法轮的佛教四大圣地之一；印度教神话中，恒河是由湿婆神的精液流成……
在离最热闹的达萨瓦梅朵河坛仅一步之遥的旅舍住下后，回味起下火车后活色生香的两小时，这些说法便都与我们无关。相比将一些人打包成一个派别，作为个体的人才更值得观察与珍视。恒河边的一切太丰富太有意思了。后来我们没去鹿野苑，没再走上城市的主干道，甚至去了无数次河坛都没有乘船离岸，只静默地，站在他们中间。
每个黄昏都有夜祭仪式，千年来从不间断，风雨无阻。白天分散在河坛与小巷道里的人，全踩着音乐聚了过来，有的买来一掬河灯，一手轻轻放进水中另一手也不忘自拍，有的只是找个好位子，诚心等待仪式开场。
祭司由最高种姓的婆罗门中选出，一眼望去，高贵，肃穆。而事实上，人有百种，城有千面，瓦拉纳西不过是凡人的居住地，祭司也只是凡人的一种。
我久久地观察他们。仪式开始前，他们与平民自然交谈，仪式过程中，他们不时偷瞄同伴确定自己的动作是否同步，离我们最近的一位，大概腰带绑得太松，抓紧每一个音乐间隙往上提。这些小细节让仿佛遥不可及的他们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每次仪式，我最喜欢的部分在结尾处，所有人向上前方伸出双手，高喊着回应着诵经师。那是一个很热烈的场面，但并不会显得狂热，每张面孔都幸福平和。在这个无一人落下的美满时刻里，苦难都远去了，希望近在眼前。
起了两个大早看晨浴。第一次起过于早了，天根本还是黑蓝，路上空无一人。我想起远藤周作在《深河》里的讲述，“他寻找的是像破布一样蹲在路旁角落里喘息等待死亡来临的人，他们这群人空有人形，一辈子却没有片刻活得像人，把葬身恒河当成最后希望而摸索到了这座城市。”
我们没有碰到这样的人， 只在一个转角撞上一群开晨会的狗，其中一只凑上来闻了闻我们，我刚开始紧张，它已索然无趣转过了身。
说不清在这个城市里到底是牛多还是狗多，或许霸占着每一个房顶的猴子还要多一些。它们在这里生活得比其它很多地方都好，即便不是作为神兽存在，也不会受到伤害。
天亮前，沐浴的人不多，大部分是虔诚的大叔和阿妈。幽蓝光线中的他们是寂静的，不舍惊醒仍在甜睡的圣河。
年轻人和小孩子随着晨曦加入后，整个河坛热火朝天起来。
少有落单的人，也可能是他们太过安静，湮没在了河水与人群里。最多的是三五好友结伴而来，年纪稍长者默不作声，只细致为彼此涂上彩色粉末，年轻姑娘们喜欢玩水，打闹欢笑不断，看见镜头便高高举“耶”。
很多小家伙被父母带来祈福，接受沐浴理发等全套洗礼。
即使在印度，深秋的早晨也凉飕飕，光着腚发着抖的小男孩紧张地黏在父亲身上，千哄万哄才敢稍稍往水里探。相比之下，小女孩们显得成熟许多，不仅尽情享受了河水带来的快乐，还会乖巧帮助父母放河灯，盛圣水，张罗着合影留念。
同是圣地，瓦拉纳西没有普什卡湖边严厉不准已经赤脚的我们把鞋子提在手里的老爷子，也没有科摩林角每个清晨五点准时开始的环城超嘹亮唱诵。有天出门我穿了刚过膝的裙子，初到印度，又是圣城，担心触犯到什么，问旅舍老板，他说：“Do anything you like here.”
大名鼎鼎的久美子之家，是嫁过来的日本背包客女孩先驱久美子和印度丈夫所开，我们住的RUDRA，也一样。女主人有事回了日本，他们的朋友和男主人轮流看店，也是一个长居于此的日本女孩儿。她们软软糯糯的外表和这里的环境看似格格不入，但这里的古老、包容与万千可能性，足以消解外在的一切纷纭。
信徒们无论如何都要到达这里的，让恒河水洗清此生的罪孽；如果还能在这里死去，抱着对来世的美好盼望，合眼时想必安心无比。
80余个河坛，绵延近6公里，烧尸台一共4个，散落其中。我们每天都沿着石阶散步，望见前方有烧尸台，便往上走，绕进巷子里，估摸着走过了，就再出来重新走下石阶。就似藏地的天葬，我们不喜欢走近去打扰，只想远远送出自己的祝愿。
但也近距离看着尸体过去了，在名气最大的酸奶店里。
酸奶店正下方便是规模最大的烧尸台，每隔几十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就有尸体路过，两个人一前一后扛着，亡人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刚好就与我们在几步台阶之上的视线平行。但也不影响品尝酸奶，心里头没有多少波澜，大概在这个生与死无异的地方，我们也得到机会暂时忘却这在别处逃无可逃的宿命安排。
一切都那么平静，一切又都那么热烈。
夜祭，晨浴，热梦，一帧一帧全已入了镜头，圣城却是明明白白在人间。
巷子口就有菜市场，我们每天自己烧饭。
异域的菜市场也已逛得不少，瓦拉纳西仍然很特别。乞讨的人和苦行僧夹杂其中，捧着钵的小娃娃们嘻嘻哈哈打闹着，苦行僧一改往日酷酷的脸，逗起了摊主的小闺女，笑得纯真又满含宠爱。
弯七拐八的小巷里也有零零散散的蔬果摊子。路过转角处一个最迷你的，我一个怀抱就能抱走所有。身材矮小的店主一边卖力吆喝“big market!big market!”一边自己就笑到气喘。
恒河水当然不干净，但在晨浴和烧尸集中地之外，没有垃圾，也没有漂浮的小黄花，天气好的时候，湛蓝得甚至像海。
宽大的石阶上，人们以不同姿态停歇着，独自一人，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狗牛羊也懒懒趴在一旁。
有人捏着手机呆坐，有人读报，有人痴痴望着恒河，有人自拍，有人在共享天伦之乐，有人喂狗。小不点们很多在放风筝，小伙子们很多在打板球，也有些跟着大人去网鱼，看累了就跑到一旁手指蘸着圣水刷牙，或者从高高的台柱往水里猛扎。
江河湖海旁，黄昏最能够聚起人来。微风习习，通常是男人们坐在一堆，女人们坐在另一堆。但年轻人才不在意那么多，谈恋爱也好，朋友相聚也好，牵手也好，拥抱也好，禁忌都消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在外人深感糟糕的环境里，在潦倒甚至悲惨的日复一日中，没有人气急败坏，音乐响起就能摇摆。既然生活的重荷无法卸除，既然肆意姿态与生俱来，被觉落伍又如何，被笑荒诞又如何，偷得片刻欢愉又有何不可？
“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就在同样魔幻的南美，博尔赫斯早在《环形废墟》里揭开人间的本质——热梦一场。
本文来自洛桑和衮衮原创文章（微信公众号： 喜林院）
